沧岐的天色,一直是灰蒙蒙的,看不见尽头。
焦烟熏撩的墙壁,无处不见的飘泊烬絮,风雪构筑了沧岐严寒的冬天,世人燃尽了火薪,拼凑不出太阳的残骸,留下一朵朵蜷缩的青烟,盛开在冰冷的金银堆。
长廊隐有寒风刺探,窗外声响如天地嚎啕,一阵又一阵,扇得人心坐立难安。
有人于风声中而来,提灯驱散了一室黑暗。
灯火照耀下,赤红鬼面依旧阴冶,玄甲结了厚厚的寒霜,靠近熄灭的尚有余温的壁炉,来人蹲身添了几块枯木,几把碎木屑,挥手借余烬将火苗重新点燃。
“你找我。”
床帐被人掀开,玄凝放下油灯,回眸便望见凌乱垂发间,一张阴翳且憔悴的脸,正盯着自己。
“玄凝,我活不过今夜了。”
天嘉勉强撑着身子,说完后又重重躺回床上,缓了几口气才再次开口:“我对不起母亲,不仅无法实现她的抱负,还受邪神蛊惑,亲手杀死了她。”
“我此身罪孽深重,但苒妹无辜,她为我困于宫闱,处处受制与人,遭人摆布,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此生活于权利之下,被当做棋子利用。”
呜咽的,不知是风声,还是人。
“你想让我救她?”
玄凝摘下面具,望着窗外景色,随话语缓缓摇头道:“如果你让我进宫探望,我倒是有些门路,但如果你说的是带她出宫……抱歉,我做不到。”
“能不能救,世子不妨等我把话说完。”
天嘉从器皿下面摸索出一样东西,在掌心摊开,借着昏光,玄凝只看清了一个薄薄的东西,待她走近,才看清楚那是一块由黑点构成的星象图案的干枯人皮。
“十二星……顷月阁?”
玄凝皱眉道:“你从哪弄来的?”
天嘉不慌不忙收回手,望着她眼中克制的怒火,淡淡一笑:“看来世子与顷月阁,已经有过交手了。”
“既然如此,玄凝,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带苒儿走,远离王权,远离朝堂,远离一切家族纷争。作为交易,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窗外风声不绝,房间内陷入短暂的安静,视线交汇的空气,却湍流着无色无味的焦烟。
玄凝哼笑了一声道:“看来长斌郡主对自己拥有的砝码很有自信,但想让堂堂郡主在天子眼皮底下就此消失,又岂是易事,弄不好还会落个勾结王戚,欲图谋反的罪名,我何必给自己和家族惹来麻烦。”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天嘉沉默了一会儿,道:“哪怕这件事,事关黄家,事关顷月阁,事关当今天子,你也不想知道?”
脚步声逐渐慢了下来,天嘉势在必得般笑着,迎接她的回眸。
“坐下吧世子,我要说的事,恐怕连玄家庄主都毫不知情。”
“哼……”玄凝搬来了椅子,在床边坐下,“那我就听听,让郡主引以为傲的砝码,值不值得我冒险。”
“你知道西南巫蛊害人一事吗?”
她一上来就问起朝堂上避之不及,只字不提的事情,玄凝思虑过后,决定暂时隐瞒她知道的部分。
“我当时不在天景城,母亲在来信中也并未提及,之后只粗略地告诉了大概结果,具体情况我一无所知。难道这件事,与黄家及顷月阁有关?”
“何止有关。”
天嘉再次摊开了那张刺有星象的枯皮,指着上面平行于外的一颗:“整件事,黄家作为幕后推手,顷月阁,巫蛊族,圣子,甚至连当朝天子,也不过是她们手中的一枚棋子。”
大逆不道的话,如雷声轰然在心中响彻,玄凝拧紧了眉心,此事关系重大,倘若天嘉所言是真,光是诬陷栽赃,迫使西南巫蛊一族被屠的罪名,就足以让黄家上下满门抄斩,何况教唆帝后,险些导致长公主丧命,这种触及天子逆鳞的大罪。
“此话从何说起,郡主可有凭据?”
“十二岁那年,苒妹不小心将竹铃球抛到了母亲院中,砸坏了母亲最爱的一盆月季,她怕被责罚,便求我帮她。”
待巡逻的守卫走过,翻墙入院,天嘉猫着腰,蹲身躲在花架后,观察着月季情况。
好在没有打碎花盆,天嘉将花盆扶正,仔细把掉落的花瓣捡干净,藏进袖子里。
四下观望着竹铃球的踪迹,却不曾想,竹铃球还未寻到,她看见不远处竹林拐角,靛紫色的衣摆,正轻晃着向她所处的位置走来。
是母君。
身后门缝虚掩着,天嘉毫不犹豫藏了进去,匆匆打量,这里并不是母亲的房间,而是存放修剪园林工具的地方,想必她不会进来。
然而脚步声却离门越来越近,屋子里无处可藏,天嘉躲避不及,只好捡起旁边的编筐,罩住了自己。
编筐不大,只罩住了一半身子,天嘉缩在角落,听着脚步声推门进来,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母亲最讨厌别人不经允许,擅自进入庭院中,哪怕是苒妹。我当时害怕,怕母亲会因此对我失望,便在心中祈求,不要让她发现我。”
许是祈祷声有用,身影径直朝向斜对面的角落,那里堆叠铺了一层,冬天用来建造温室的秸草垫,天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拖拽的声响,随之而来,是沉重而发锈的木门声。
“门?是暗道?”玄凝问。
“嗯,秸草遮挡了母亲的视线,我因此侥幸没被发现。过了好一会儿,我钻出来看见那道木门,好奇下面是什么让母亲如此着急,便悄悄跟了上去。”
纵身跳到平台,天嘉蹑着步子,靠墙沿石梯一路摸索着,向下,视线所达之处逐渐有了光亮,声音隐约传来,天嘉放慢了脚步,俯身向下望去。
来人戴着帷帽,又置身昏暗,天嘉看不清楚,只听见母亲称呼她为——“黄大人”。
“黄大人这招借刀杀人,好生厉害。”
天凛勾着轻蔑唇角,踱步缓缓望道:“如此一来,没有巫蛊族,顷月阁便成了唯一能够炼化蛊毒的地方,杀人救人,千金来换,想必今后,你不仅无需依靠黄家,还会被人供着求着,成为黄家不可或缺的支柱。”
“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我拜托亲王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哼,找到了,那东西吃了我三批‘猪猡’,鳞片都撑开了才肯老实……”
“给我。”
区区黄家,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天凛脸色一沉,刚要发作,空中忽而飘落了一片月季花瓣,不偏不倚落在中间,引得二人皆警惕大作,来者不动声色退回黑暗,她仰眸而叱:“谁!?”
“我一时不察,险些被母君发现。后来,我分到了一些权利,开始暗中留意母君身边的人,着手调查顷月阁当年沃城有关蛊毒案件的卷宗,却始终一无所获。”
“我本以为母亲和黄家不再有所往来,直到黄家人再次出现,以金蝉脱壳之术,将我带离出云庄。”
漫长的海上飘泊,在亲王眼中,不过是抵达目的地的路程,而在天嘉眼中,这是一场不甘落败,由自尊心驱使的流浪。
抛弃花香故里和孩子,舍弃陪伴在身边数年的亲信侍卫,下一次失败,又会是什么代价?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母君才会对“天权”二字,善罢甘休。
船队停靠在东洋港口,海媂国的执政将军,态度极其傲慢藐然,开口便是琼国沿海五座城池,并奉海媂为上国,年年呈交贡品,气得天凛面若青石,茶都未喝完,转身便命军队上船离开。
以抵押借款为由,执政将军不仅命人控制了船队,还出言羞辱与威胁,倘若亲王无法偿还债务,那她只好亲自向琼国天子讨要。
天嘉不知,在遥远的天景城,天英听见自己的姐姐在海媂国做客,暗下的眸眼后,是何等紧张。
她只知,执政将军回来后,迎来的,是她手中的长刀。
四面为海的岛国,是罪恶的港口,无需再用水洗清。
海水抹在脸上,密密麻麻的刺疼从伤口蔓延,天嘉回过头,天凛正看着一封信——那是从执政将军身上搜出来的,来自天景城的一封信。
“不计前嫌?真是可笑。”
天凛将信揉作一团,朝大海扔去。
纸张落在潮湿咸腥的沙滩上,见母君转身离去,天嘉趁浪花不备,捡起了那封皱巴巴的信,刚打开,身后传来了母君警告的冷声。
“扔掉的东西,就莫要捡了。脏。”
天嘉只得将手里的信再次丢向大海,这一次,浪花如约而至,带走了那封天子亲笔写下的,充满矛盾与纠结的四字:
[盼胞姐归]
被架空的王权重归于手,海媂国的公主按照约定,不仅归还了船队,还赠予天凛她所需要的一切物资,以及一支训练有素的海军军队。
白帆再次高扬蓝海之上,这一次的路途实在遥远,遥远到天凛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坚定,动不动被烦躁和忧愁占有。
船队抵达沧岐港口,彼时的苏伊尔尚且活着,一眼望去,威山悬蓝月,神诞之地的血脉,确实名不虚传。
之后,天凛如蛊惑海媂公主一般,以提供军队,助其夺位为诱惑,让娜伊尔的野心,得以在短时间迅速膨胀。
下给苏伊尔的,是来自顷月阁的蛊毒。
得母君信任,这一次,天嘉在旁边目睹了蒙面男子,将藏于袖中的乌瓷,交于天凛手中。
“此毒药性猛烈,服咽入体,不出一刻,涂抹皮肤,则翌日死。阁主让我带话,愿以此毒,祝大人早日入主沧灵,双天共鼎。”
“是吗。”
天凛微微抬眼,朝男子笑道:“不远万里地差人来送蛊毒,阁主大人还真是好心。你说对吗,嘉儿。”
天嘉已经能从她的语气,判断出她的意图,干净利落地甩手后,男子已经按在地上,扒下面纱,任凭天凛将乌瓷中的蛊毒,倒进他的嘴巴,强灌咽下。
“顷月阁的眼线,当真是无孔不入。”
男子自始从未挣扎,他仿佛事先知晓此行会葬送性命,直到蛊毒发作,乌青变脸,人丧失了自我意识,只剩下求生本能,他才开始求救。
“阁主……救我……”
毒入心肺,救无可救,天嘉不忍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在他苟延残喘,爬向大门的那一刻,刺入他的心口。
“这块皮,便是从他的背上发现的。”
干燥发黑的皮块,静静地躺在天嘉掌心,她有意隐瞒当年是如何脱困,玄凝也不追问。
黄家在明,顷月阁在暗,看来黄靖宗也想效仿玄家,创立暗部,掌握天下事。只不过她的这个“暗部”,不单单是用来搜集情报,还做些杀人卖命的勾当。
“娜伊尔出征后,母亲以代政的名义,坐上了沧灵王位。我能感觉到她的烦忧,她害怕娜伊尔真的攻破金临城,更害怕天子亲自率兵应战,沧灵射骑精湛,金州四国,无不吃过苦头。”
玄凝自哂一笑,随指尖撩开的耳后,疤痕已经变淡不少:“所以,亲王得知是我前来,应该安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