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烛光笼罩在双鹤戏水的床被,睡梦中的小女君冷不防浑身一抖,把身后的女君也惊醒了。
“怎么了?”玄遥将人搂在怀中安抚道:“可是做噩梦了?”
玄凝抿着嘴角,躲在她怀中问道:“阿媫……若我不是你生的,你还会视我为你的孩子吗?”
“不是我生的?”玄遥失笑地刮了一下她耳朵,“凝凝这个小脑袋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我亲眼看着你出生,你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不知道……我刚刚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梦里的我没有阿媫,祖母把我关在房间,让我跟阿父睡觉,我不愿意,阿父便用酒瓶砸我,我被砸到了……”
玄凝哽咽了一声,抬眸间,周遭忽然笼罩了白雾,她眷恋的母亲,化作了白雾从眼前消失,而她拼尽全力,都未能抓住一丝残烟。
“不……阿媫!阿媫!”
玄凝猛地睁开眼帘,起身时,险些撞到坐在床边的女君。
“阿媫?”她立马松了口气,扑身将人搂住,“还好……只是梦……”
玄遥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拥住她问询安慰,反而将手在脖颈摸索,玄凝感到奇怪,一抬头,便对上了母亲看待罪人般,悲悯又冰冷的双眼。
“阿媫?”玄凝不确定地唤道。
那双眼睛,浮现了鄙嫌之意。
下一刻,玄遥骤然扼住了她的喉咙,将人放倒在床。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谁?”
一语惊人醒。
木轮摩擦地面,轻晃的车身驶过红河,喧闹入耳,玄凝无力地坐起身,任旁人为她擦拭着额间汗珠。
“做噩梦了?”
“……比噩梦还要恐怖。”
镜释行垂眸淡淡道:“我听见你喊了阿媫,与你母亲有关?”
显然她并不想就此话题说下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待擦完她额间鬓角,镜释行收回手,并指又作凉风,吹拂她脖颈。
玄凝看了一眼他指尖,苦笑中带着几分自我嘲弄:“别吹了,我这是冷汗,你再吹,怕是要结成冰碴了。”
“嗯……”
仙人收起手,动作模样颇为局促。
“不过,此仙法很是实用,待到盛暑更是金贵。”玄凝轻晃着脚尖,随手卷起竹叶帘向外看道:“到了,后华庭。”
虽不知道镜释行为何执意要来此地谈心,但秉持着待客之道,玄凝还是预订了最贵的雅间,将人带来了。
哪知马车刚到门口,仙人就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问她:“这是哪?”
玄凝又疑又怪:“后华庭啊。”
“后华庭……何时成了这种……这种风月场地。”
“它一直就是……”
玄凝恍然,坏了,他说的该不会是几百年前的后华庭吧。
彼时正处十国战乱,几个不愿协助各自朝廷的江湖好友,在玄都与姜州两国交界处的河岸密林中,建了一座简陋庭院,以“乱世风雨后,愿我心繁华”为旨,将庭院命名为“后华庭”。
“不仅于此。”镜释行垂着眸眼,像是回忆一般:“春华未谢,战火烧至姜州,百姓流离失所,虽其心向往避世,战祸面前,又难袖手旁观,索性伐木为舟,渡流民,向玄都。”
后世粗俗地照抄照搬,倒衬得前者更加用心。玄凝本就对后华庭没甚好印象,而今听完镜释行的解释,愈发觉得这种有辱前人风骨肝胆的东西,就该买回来重新改造。
不过,镜释行是如何得知后华庭的,难道他当年也曾在后华庭落脚歇息?
玄凝戴上面帷,将人拽着下了车门:“订金付了,人也来了,师甫今日就当陪我巡店,让我估一下这块招牌值多少钱。”
镜释行再三犹豫,都架不住她气势汹汹冲上前,仿佛是要徒手把店拆了的气势,连忙戴上帷帽跟了过去。
迎客的小相公老远就闻见富家女君的味道,举着扇子来回顾盼,纤瘦腰肢靠在门边,薄薄的一片,似乎还没门缝宽。
玄凝直接绕开小相公,将手里的花签递到柜台,“雅间,共探春秋。”
“要什么香?”
“店里最近兴盛哪种?”
伙计指了指门口:“就他身上那种。”
顺着视线望去,只见镜释行正隔着帷帽打量着小相公,不知是不是出于身形压迫,愣是把人家看得小脸冒汗,后退连连。
玄凝连忙赶过去将人拽走:“那个太浓了,就点雪莲香吧。他身上这种。”
仲夏的晚风,携着白日里晒过芳草香,拂落满庭清凉。
紫烟绕金松,碎玉装点的露台,推开便是满池莲叶,玄凝关上门,转身又去往下一处窗前查看:“造景不错,草木依照四季变化而植,颇有江南之风。我记得原先这里好像是戏园子,可惜了,当今天子不爱看文戏。”
镜释行坐在案前,看她把脚步忙碌,听她把话自赏,片晌自顾自斟了一杯酒,还未沾唇,便让她察觉到举杯动作。
“怪我粗心大意,竟把贵客冷落了。”
褪去鞋履的脚步声“咚咚”走来,玄凝盘腿在他对面坐下道:“今夜的行酒令是轮流问答,答上来各饮一口,答不上来,自罚两杯。”
不等镜释行答应,她举起倒满的酒杯,率先发问:“先来个简单的,方才在门口,你盯着人家小相公作甚?”
“他的魂火,我看不清。”
玄凝眉心一皱:“意思是……”
“他快死了。”
“……”
玄凝突然觉得,比起仙人看人生死的能力,玄遥随时随地望诊的习惯,还算温柔。
美酒醇香,咽下去满腔苦涩。
三两黄金换来的,究竟是谁的良宵?
终归是强食弱肉,利益催生的蔽日高丛,永无良宵。
气氛忽而沉重,镜释行小酌了一口,放下时,面颊已现红晕。
“该我问了。”
“阿凝与我出来,棠夫人知道吗?”
毫不设防地听到他,玄凝晃了一下神:“不知道。”
“为何不让他知道?”
“我与师甫把酒言心,何须第三人得知。”玄凝顿了顿,抬眸盯着他银色渐黯的眸眼:“若他得知,定闹着要跟来。如此,师甫要如何敞开心扉,告知我心结何处。”
“与那晚之事无关?”
她脸上的一切上扬,都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渐沉渐落。
“无关。”
不就是应黄夫人邀请入府做客,不就是下台阶时搀了一下胳膊,说明什么,说明棠宋羽尊老爱幼。
仙人还想问,玄凝打断了他:“师甫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也该歇一歇吧。”
他举杯连连咽了三声,“嗯,该阿凝了。”
“我想知道,当时在朔北,你所捕捉的那颗飞星,究竟是什么?”
镜释行仗着半杯酒意,撑首凑近了几分:“阿凝是在问,你的夫人究竟是什么吗?”
“……”这算不算一个问题?
见她不答,镜释行拎着酒壶笑道:“答不上来,当罚浊酒两杯。”
果然。
玄凝忿忿拍腿:“不算,反问不算。”
耳畔响起了鼓声,举目望去,一池之隔的对岸,腰铃清脆,衬裙飘曳,男子手架双剑,踩鼓而舞,亭中欢呼阵阵,好不热闹。
玄凝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见此景,哼笑道:“原来师甫爱看剑舞。”
镜释行轻轻摇头:“只是觉得吵闹。”
“是吗,那我去关窗。”
她起身走向四方夜色,映在白雾眸中,金纹朗朗。
“你走之后,每届论剑大会的获胜者,都会以剑舞庆贺。”
关窗的手一顿,合上时,眼帘也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