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没来。”
玄凝转身道:“原来你又在偷看我。”
镜释行抿了一小口,才鼓着红面道:“没偷看。我坐在席上,是阿凝没看见。”
“我蒙着眼,要如何看见。”玄凝故作恍然道:“噢……你知我看不见,才敢光明正大地坐在长老席位。”
镜释行闭口不语,却又端起酒杯慢慢尝着,两鬓簪起的发丝间,红玉正芬芳,要不是他眉眼清醒,玄凝都要以为他被棠宋羽附体了。
“师甫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拿走了酒壶,意欲不言而明——他必答不可。
“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他是我的残识所化。”
“原来如此……”玄凝愣了愣:“什么东西?”
他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那颗飞星,是我当年因雷劫散落的残识,百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它的踪迹……”
玄凝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半晌镜释行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
待他说完,玄凝仰头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拍案难以置信道:“你是说,棠宋羽是你的残识,你抓他,是要补齐你的魂识,以此来验证是否飞升失败,与你魂识不齐有关?”
她连遮掩都忘了,镜释行颔首道:“是。”
“怎么可能……”他分明说他是神,可能是神。
“残识附身万物,历经千万载轮回,得以化形为人。见面时,我虽未能探出残识存在,但他的模样,与我……”
他莫名顿住,玄凝追问道:“与你什么?”
镜释行攥了一下手心,抬眼认真道:“他的声音,容貌,与我的雌身极其相似。”
“……”
他刚刚是不是说了个……雌身?
尘封在脑海深处的鸾鹤乘着流云清风,双双翩翩过山霞,飞往广袤无垠的天地。而面前的白鹤孤零零地畏起了身姿,将眼前的无色断肠药,噙了一口又一口。
沉默半晌,玄凝艰难开口:“变给我看。”
镜释行:“……”
“你既说他与你雌身相像,那你……”玄凝稳了稳心神:“罢了。就算你当真如传闻一般,阴阳同体,其阴身音貌,与我夫人相似,那也无法证明,他是你的残识,照你身形所化。”
“说不定,是你照着他的样貌,拟作雌貌。”
“你见过的。”
镜释行仍端坐着,只是声音多了几分颤抖。
“阿凝不仅见过我的雌貌,还亲过,摸过,还说……非常喜欢。”
语不惊人死不休。
他眼中的红鸾噙着空杯慌张做掩,连目光都飘逸如剑光:“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镜释行抬身站起,走到她身旁,将搁置在地上的酒壶拿在手中,倾身为她杯中再添新愁。
“你记忆有损,自然不记得。”
她颦起的眉山,对应他眼中金灿如烈阳的纹路,出现了微小松动,镜释行小心捏住她的手指,带往眉心轻按:“若你不信,我愿开敞毕生魂识,任你翻阅。”
金光从仙赭缠绕指尖,杯酒落地时,冻结云霜海,如她眉眼坠落,无声无息。
身影入怀,山雪银辉的眼底,此刻缭绕着污浊般的红。
“旧时繁华庭院,屹风雨安然,有子愚善,误将敌将渡城,害得城中将领,人头葬墙头;一国之王,手奉血亲头颅,叩跪谢敌恩。”
镜释行搂紧了怀中颦蹙的女君,哄眠般的轻柔语气,随手轻拍在她的背上。
“江河无眼,庭院葬海。孽子悔忏,盗神守获阴身,衍母族血脉,事了归山雪,执双剑入道。百年复百年,前尘去无踪,有子不甘,弃逍风倚流云,欲以阳貌跻身仙界。”
“天劫浩荡,流云难断;逍风寒戾,退可护魂体,进可碎雷霆,但子身本为流云,纵是逍风威可撼海,其源为我,流云为何不可?”
轻纱垂窕,烛火晕染的朦胧黄昏处,雪莲正值清冽。镜释行小心翼翼放下怀中的女君,本就鲜红欲滴的耳尖,在周遭无处不有的欢愉声中,如天火烧灼。
“此等欢淫之地,早在进城那夜,我便有所耳闻。”他俯身在她鼻尖轻点道:“阿凝谎话连篇,我只好罚你也尝尝被骗的滋味了。”
镜释行回到案前,将他酒杯中尚未化开的催春囊,含在嘴中咽下,便又晃着衣摆回到了床边,握着她的手喃道:“望知说此物可催人情满,不知对我这具身子,是否能起作用……”
“不起作用也无妨。”
镜释行垂眸吻了吻她脸颊,凑到耳边低笑。
“他既以阳身得阿凝垂爱,我便以阴身……占有阿凝。”
帷幔落下时,玄袍白衣相继窸窣落地。
骏马停歇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扎堆在后华庭门口,探头向里张望。
过路的人禁不住好奇,上前问道:“哎,你们在看什么?”
“不知谁家的夫人如此鲁莽彪悍,提剑来抓人了。”
“真的啊?”
“嘘!不信你听——”
“没有见过?那就不劳烦二掌柜,我自己找。”
见男子三两步提剑上楼,二掌柜慌忙跟上去:“唉哟我的好祖宗你可千万别砸门,里面的客人是——”为时已晚。
门开了,赤着两条胳膊的女人扶着门梁,低头打量道:“小美人,砸门作甚?”
男子探头扫了一眼,确定里面没有眼熟的身影,躬身道:“多有打扰,抱歉。”
说完他便又去敲旁边的门,也不知是他的脸色太过吓人怎的,那被打扰了兴致的高大女人并没有与他计较,反而捏住了二掌柜的后颈,语重心长道:“我劝你还是赶紧告诉他下落,再往里去,就是我们主子的房间,她这人一向最烦别人搅扰,真要动起手来,遭殃可不止小男子一人。”
二掌柜吓得连连点头,连忙拉住了男子衣袖:“快别敲了,你这样闹下去,不是让你家姝君脸上蒙羞吗。”
“蒙羞?”
棠宋羽攒眉转身:“我只知犯错者该当羞耻。”
“嘶,就算你不为你姝君着想,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哪有男子像你这样小肚鸡肠,不就是带侽宠出来享受一下你至于提剑吗……”
他全然不听,冷眼扭身,继续砸门,把二掌柜气得直捶腿:“我就说右眼皮跳准没好事!”
伙计跟在后面连气都不敢喘,为这不知好歹的男子捏了把汗,被掌柜瞧见了,抖着手指恨恨问道:“你还看!想起来没,他说的一女一男。”
伙计忙低下头,边擦汗边翻找着簿册:“正在找正在找……”
“我让你想!”二掌柜一巴掌拍掉了她手中的簿册“这时候翻簿册有个屁用!你见哪家女君用自己的户籍预订?”
“好……我想我想……”
伙计苦着眉心闭眼思索,二掌柜望着她那没用的模样,顿时没了指望。
“雅间……雪莲香……”
被人群挤得满面热汗的小相公,气喘吁吁倚靠着栏杆提醒道:“那位女君身上的衣袍纹样,和这位公子身上的纹样是一对的。”
伙计一拍脑袋:“对!绣的都是日月飞禽。”
不等掌柜呼喊,耳尖的男子立马回身朝小相公走来:“她在哪?”
身后就是栏杆,小相公无处可退,只得用手中扇柄,轻推他肩膀:“在后院……共探春秋……”
好一个共探春秋。
棠宋羽冷笑了出声,道谢之后,便迎着众人议论视线下楼,阔步向后院雅间。
若非傍晚回庄取作画之物,他都不知,自己已是庄主之夫。
她的所有事,灰暗或光荣的,仿佛都与他无关。
无人告知,亦无处得知。
即便问询她的行踪,最终得到的,是不同语气的“无可奉告”。
步履越走越快,腰间系缠的禁步已是天华乱坠,在他眼角泪落之际,衣摆奔如迷蝶仿徨飞舞。
若她二人共探春秋。
那他便作星空烈日,冰天暴雨,让一切生,送葬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