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某位仙人所赐,棠宋羽虽身困地宫,外界的消息,却还是源源不断地送进耳朵。
比如长公主拒陛下赐婚,求娶玄家世子。
比如长公主和玄家世子,花前月下,把酒言欢,共渡乞窍。
再比如……
“师甫很闲吗?”
冷不丁的女声从门口传来,镜释行松开手,一脸淡定地从美人身上挪开:“不闲,我在帮他克服对长公主的恐惧。”
“帮他?”玄凝拧着眉梢,嗤鼻笑道:“你若有这好心,何苦沦落至此。”
她走到画案边,一伸手,棠宋羽捂着脖子,抬眸迅速瞪了她一眼:“别碰我。”
“棠棠是气我来晚了?”玄凝坐过去,将人强行搂在怀中,瞥见他手下的脖颈红了一片,她瞬间冷了神色:“你再对他下手,我就用捆仙索把你绑起来送回昆仑。”
镜释行看了一眼他的魂火,难免冷笑:“阿凝多虑,他……”
“别动。”
她在贴耳训斥怀中挣扎的男子。
“棠棠乖,让我抱一会儿。”
唇与手的安抚下,美人停止了挣扎,玄凝也就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上,鼻尖紧贴着微凉的肌肤深嗅,闻见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她满意地蹭了蹭,抬眸瞥见案上未干的画,皱眉道:“这是乐羊?”
棠宋羽一愣,她未免认得太快。
“嗯。”
“你画他做什么?”
“我……”
“他想让我帮忙寻人。”一旁的镜释行抢答道。
玄凝看了她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为何还不走”。
镜释行撑首望着二人依偎画面,言语间不察多了丝苦涩:“画未干,夜已深,阿凝尚在此处,我为何要走。”
“怎么,你还想留下来看我如何宠他?”
“……”
他莫名吞咽了一声:“嗯。”
两人“眉来眼去”,棠宋羽羞恼地挣开怀抱,爬到了书架角落,那是地毯的边缘。
没有回头,没有言语,她只勾了勾手指。
镜释行朝他笑道:“阿凝生气了,你最好听她的,否则……我可不救你。”
背影在烛光下阴冷冷的,煞有其事的样子,看得棠宋羽心中犯怵,犹豫过后,慢吞吞地爬到她身边:“殿下……”
当他靠近,女君反而起身离开,顺带将他的画也一并拿走了。
“……”
棠宋羽垂眸望着她曾坐过的地方,转眼不解问道:“你方才说,朝中发生了何事?”
身影消失在门口,镜释行回神冷笑道:“哦,长公主被绑架了。”
“什么?”
“半月前的乞窍节,长公主与玄家世子街头走散,出动军队都未能将其找到,两日前,歹人来信,要求关停城中一切寻欢作乐场所,并为所有坊间男子登籍安置,否则便要长公主人头落地。”
镜释行气定神闲地说完,又不满道:“天子过于心焦,以致旧疾发作,卧床不起,首辅认为此事全数归咎于玄家世子,若三日之内找不到长公主,便要她母亲人头落地。”
棠宋羽惊得站起,“那你为何还在此处悠闲,不去帮她?”
镜释行笑而望道:“我帮了。”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挪向画案,棠宋羽愣道:“什么意思?”
镜释行笑而不语,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他。
“所以你问我可有遗憾,答应帮我寻人,是为了让我作画,给予她提醒。如此,你便不算干涉凡人命数。”
“嗯。”
“你凭什么认为绑架她的一定是乐羊。”
棠宋羽红了眼睛。
“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出卖朋友,给予她提醒?”
“因为你是我。”
镜释行望着面前愤怒的美人,不恼反笑:“我知道我会为她做出什么事。莫说是三番两次出卖自己的同窗,就算是三千万世界的造物主,万神之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
“不。”棠宋羽掐紧了手:“我不是你,我没有背叛与改变的胆量。”
“噢……你看见了。”
镜释行骤然掐住了他,将人毫不费力地摁在身下质问道:“他让你看见了对吗,失去母亲的殿下,在你怀中恸哭的梦。”
也不知是力气悬殊过大,还是镜释行对他动了杀心,棠宋羽被扼住喉咙,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乐羊……是无辜的……”
“无辜又如何。”
“这世间的无辜人,少一个无伤大雅,多一个无事春秋。”
镜释行俯下身,审视他挣扎的黑色汪洋,那里有他陌生的羁绊,陌生的痛苦,陌生到他心底竟开始动摇,开始正视他独立存在的残识。
“何况他并非无辜,难道你忍心为了一个欺骗过你的同窗,去令她遭受丧母之痛?”
“不……”
棠宋羽嘴上仍挣扎着,双手已然无力地砸落在地:“他已因我失去母亲……我怎能再让他……失去性命。”
镜释行觉得无趣,索性也松了手,在他脸上轻拍道:“小残识,想开点。人生在世,本就在不断失去,你失去一个同窗,既报了玄家之恩,又换来了母女平安,何乐而不为呢。”
棠宋羽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不说话,不动弹,只吊着两片薄薄的眼帘,望着地宫房梁,陷入无神无主的思行参道。
他参了太久,地上又凉,镜释行正要去扶,他却翻身爬起,朝着地宫大门奔去。
“开门!我有要事求见世子!”
薄薄的身躯砸在铜门上,动静还没有他喊得热闹。镜释行啧了一声,捂住耳朵消失了。
“殿下!殿下!”
一声又一声的拍门声,吵得门外守卫不得安宁,拖着困倦靠近道:“夫人稍安勿躁,世子殿下要事在身,现已不在庄中,夫人有什么要事,不妨告诉属下,待殿下回来,我会请人代为转达。”
“她去哪了?”
“殿下不喜欢夫人过问庄中事务。”
“那劳烦守卫大人替我带话,我有急事求见,事关长公主的下落。”
守卫一听,慌忙派人去传,得到的却是世子殿下已率军连夜出城,奔赴郊外周山。
“周山……”棠宋羽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白了一片。
那是乐羊的户籍所在。
她怎的这般迅速,还是说,她早已顺藤摸瓜,追查到乐羊身上,今夜前来,不过是为了试探他是否知情。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后果如何,棠宋羽想也未想。
他一心想出去,奈何守卫始终不肯放他出来,求人无门,求神无路,他唤仙人,仙人也不应声。不知过去多久,他嗓子哑了,手掌心里全是血,却还在用淤血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地撞门。
到最后,棠宋羽疯了。
他拆下轻纱,解下帷幔,将殿中一切能点燃的东西搬到了门口,随之他打翻烛灯,看着火苗沿着蜡油蔓延,棠宋羽嫌它太慢,解开衣袍在旁边来回煽动着,制造一室烟雾。
可他不知道,辰宿庄地宫是玄遥送给玄凝的生辰礼,专门用来研究实践她脑中各种奇思妙想的机关构造。
不知何处铃响,黑暗中,流水奔涌,顺着房梁上难以察觉的装置,飞洒大殿,淋得美人满脸错愕。
刚升起的火势,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逐渐熄灭,棠宋羽楞楞地抬起头,望着空茫茫的黑暗,笑成了泪人。
“玄凝——”
撕心裂肺的叫喊,从沙哑的喉咙出来,只剩下无声的哀鸣,比蜜蜂的嗡声轻,比昔日的情话要重。
窒息与绝望交错,压得他双眼一闭,栽倒在湿漉的地面,再也没起来。
“棠宋羽……”
有人唤他,声音像是隔着浓浓黑雾,在看不见出路的走廊,随飞跃的步伐向他奔来。
“醒醒。”
棠宋羽以为是梦,掌心拍在来人脸上,毫无知觉,他便又抬起手。
“大胆!”
他听见有人愤声制止,听见利刃出鞘,听见来人抱着他,回眸命令道:“退下。”
不是梦。
停留在脸畔的手无声坠落,坠落她被层层衣甲包裹的坚硬心口,抖落满眼泪珠。
“乐羊呢?”
玄凝愣了愣:“在周山。他要见你。”
棠宋羽坐起身,看了一眼周围,这里仍是地宫,但因她的到来,变得格外狭窄拥挤,像是灾民的棚户,乌泱泱地挤满了士兵。
“几时了?”
“卯时初。”
“四个时辰。”
“什么?”
棠宋羽缓慢地对上她不解的眸眼,沙哑道:“过去我不曾唤殿下,殿下来了。”
“而今我唤殿下,四个时辰,门外无一应我。”
“棠棠……”
他全然不听她说了什么,只垂眸望着掌心,自言自语道:“我如今这个样子,怎还有脸去见你。”
“你想梳洗?我这就命人去准备。”
棠宋羽摇摇头:“罢了。”
“是乐羊的话,断然不会嘲笑我狼狈。”
他站起来,玄凝想去扶,被他躲开了。
“麻烦殿下派人去城西园找吴关,让他把我床柜抽屉里放着的白色荷包拿来。”
“好。”
“拿的时候小心些,莫再将里面的兔子,摔断了耳朵。”
“……”
玄凝回眸道:“还不快去。”
周山。
距离王城最近的一座矿山。
起初,有人在河滩上发现了一块带有金色的石头,消息一传开,村民不再,遍地淘金者。后来淘金的越来越多,因争夺金矿闹出的事也越来越大,惊动了天子,从此琼国的金银铜矿,全数归于国库,民间不得私自采集。
成千上万次的开采,使得周山山体像是一座巨大的蜂巢,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坑洞,一旦下雨,这些洞便积满了蜜,让人局促地扣紧脚趾,生怕陷进不知深浅的巢穴,落得个尸骨无存。
昨夜狂风暴雨,这些矿坑大都聚了天空,大大小小的一片,是男子的眼界。
“无论他是否悔过,你心中清楚,绑架长公主,他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棠宋羽盯着路边的水坑,心不在焉地听着,玄凝见状,深深换了一口气,捧着他的脸道:“穷途末路之人,最为凶险,棠棠切记凡事以己为重,莫念旧情,必要时,你可按下腕间的机关弩,里面有三根禁宵,可保全你性命。”
他看也不看,只手拆了她刚戴好的袖珍机关弩,塞回她手中。
“保命之物,我不需要。”
“他从不曾想害我性命,过去是,今日也是。”
玄凝擒住他的手,将机关弩强行戴上:“今时不同往日,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神智不清,行为举止濒临疯癫,你独自近身,我不放心。”
棠宋羽似乎是听到了极为幽默的笑话,抿唇笑了。
“你笑什么?”
他摇头不语,轻轻抬手,把机关弩对准了她。
“那殿下呢,独自近身,身上都带了那些保命之物?”
“……”
玄凝迎着他的目光向前走了一步,将他来时被山风吹乱的鬓发拂在耳后:“千里镜虽可望远,但若他真的动手,我在山上无法立即赶到你身边,届时箭羽无眼,你记得抱头蹲下,切忌慌张乱窜。”
棠宋羽望了一眼身后,未经人为开采的山貌,还是郁郁葱葱堆满了生,而非面前这片与死去无异的空洞。
“若我无法劝他放下,殿下,在你手中,留他一命可好?”
玄凝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口说无凭。”棠宋羽伸出手指,这是婆婆教会他的,“拉勾。”
玄凝伸出小指,缠绕他的,未等她说些什么,远处矿洞忽而传来了求救呼喊。
是长公主。
“这一次,绝不许骗我。”
棠宋羽将拇指盖在她指间,松手便往矿洞走去。
玄凝连忙带人上山,从千里镜中观察洞口的情形。
只见消失半月的长公主被匕首挟持着走出来,灰头土脸的样子,像是被抓来做工的虜隶,她身上的衣裳也不知是从哪位可怜矿工身上扒下来的,破破烂烂的,比路边乞丐看着还要磕碜。
在她身后,乐羊面戴面纱,玄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见棠宋羽离洞口愈发靠近,她的心也愈发提吊,悬在空中惶惶难安。
“君子兰,你来了。”
“乐羊……”
棠宋羽站在洞口,目光向里打量了一眼:“这里不安全,我们进去说。”
“别动。”
乐羊警惕地望着他,手中的利刃也骤然贴近了长公主的脖子,吓得她被塞住的嘴巴,勉强吐出几个字:“救我……”
“好,我不动。”棠宋羽看也不看她,只将手摊开示意:“乐羊,这一年来你都去了哪?我去后华庭打听你的下落,他们也不知你的去处,我也问过你在城中的姐姐,她说自从令堂去世后,你便再没去找过她。”
乐羊沉默地盯着他腰间佩戴的荷包,半晌他道:“知道我临别前说了什么吗?”
“知道。”
“是什么?”
“若是有缘,再见之时,助我清扫门前旧雪,赠红梅作腮胭。”
听他复述,乐羊得意地笑了。
“你看,”他捏着手中的女人后颈,像是拎着鸡脖子一般轻易:“我做到了,我把害我们的人绑起来了,既然你我得以再见,现在我便割破她的脖颈,兑现我当日之诺。”
“乐羊!”眼见他要动手,棠宋羽急忙唤住他:“长公主轻薄苛待你,你杀她是痛快,但谋害王族可是诛族的罪过,非但你会丧命,就连你阿姐和她腹中的孩子也会因此为你陪葬。值得吗?”
“君子兰,你何时也学会骗人了。”
“什么?”
乐羊冷笑了一声,将匕首划过长公主的身体,在小腹戳道:“我阿姐根本无法生育。”
“作为入坊的条件,我亲手划破她的肚子,将胞宫取了出来,献给坊主大人。试问女人没有胞宫,该如何孕育?”
棠宋羽皱眉道:“若你不信,现在便可跟我回去。你阿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