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乐羊一用力,长公主的肚子便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惊得她唔唔乱叫。
“回去?早就回不去了!”
“王城……顷月坊……每个人都是披皮恶鬼!都是禽兽不如的东西!虚伪!恶心!我恨不得放火将他们全部烧死!”
他言辞激烈,匕首一转,对着棠宋羽吼道:“为何!你也是长公主的受害者,事到如今为何要帮她说话!难道你忘了她是怎么羞辱你,忘了她对你干了些什么吗!”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所做的一切不单单是因为你!”
乐羊忿忿瞪着,眼泪流下去,是他的天空。
“我是为我,为母亲,为所有被长公主欺凌祸害过的男子,讨回一个公道。”
“……”
他明明那么瘦小,为何会有将利刃架在施暴者脖颈的胆量。
棠宋羽想不通。
“谢谢你,乐羊。”
“谢我?”乐羊再次露出了警惕神情:“谢我什么?”
“谢谢你为我,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但这些已经足够了,我们不想你因此丧命,乐羊,你听我一回好吗,放了长公主,跟我走。”
他站在光下,素衣白裳,无处不是甩溅的泥点,连他的头发……
乐羊一怔。
“你的头发呢?”
棠宋羽向前的脚步一顿,听他视线不定的喃道:“君子兰的头发很长,长到需要我帮他梳理……”他得出了结论,深信不疑:“你不是君子兰!你是世子找来的戏子,想骗取我信任好趁机救她!”
他带着天覃连连后退,棠宋羽立马跟了进去。
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玄凝攥紧了千里镜,忐忑不安时,偏有人在一旁询问:“庄主,夫人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
白才昇被她瞪了一眼,果断闭嘴。
玄凝道:“你带一支小队绕到矿山侧方,下去时注意安全,莫要惊动他们。”
比起蹲守,白才昇最擅长的就是抓捕,闻声难抑地激动道:“是。”
雨后的太阳依旧毒辣,未到晌午,树丛间便被阳光笼罩得潮湿闷热。玄凝掏出时刻盘看了一眼,时间尚且充足。
只要棠宋羽将乐羊劝说成功,放了长公主,她虽保不住他的性命,至少他的家人,不会遭受连坐。
但……未历经相同遭遇的人,再如何感同身受,也不过是淋在身上的雨,浸不去心。
“乐羊!你听我解释!”
棠宋羽每靠近一步,乐羊便后退一步,岩壁上的雨水滴落眼睫,趁他眨眼,棠宋羽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将匕首带离长公主的方向。
“滚开!别碰我!”
乐羊铆足了力气踹他,直到棠宋羽被踹倒在地,他气喘吁吁地去抓倒在一旁的长公主,好像那才是他不可离手的利器。
“乐羊……”棠宋羽捂着下腹艰难站起,“是我做错了,那个时候,我不该让你一人独自留在公主府,我该带着你一起走的……”
“在你说出要去丞相府中侍奉的那天,我就应该拦住你,而不是任由你向下渗了去。乐羊……害你之人,一直都是我。”
“没错,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在害我。”
乐羊脸上出了一层层虚汗,像是沐雨的白墙,湿漉漉地向下坠,将他的白纱都坠成了紧贴在脸上的宣纸。
“你害我饿肚子,害我被群殴,害我被掌师责罚,有你在,我在画院永无宁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不想让你这块狗皮膏药成天粘着我不放,我每天睁眼闭眼,想的都是怎么离开画院,离开你这个祸害,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他停下来,像是自嘲般哼笑了两声:“我以为远离了你,就能远离所有事端,迎来我的光明。”
“但结果,我非但没有触及光明,反而离光明越来越远了。”
“乐羊乐羊,温顺如羊?呵,狗屁不通。”
“母亲在羊圈生下了我,又懒得为我取个好字,便叫我乐羊。还好她不是在茅房生下了我,否则我真想不到要如何去介绍,总不能是,乐茅乐茅,温熏如茅?”
乐羊笑出了声。
不光是笑,他还转过头,掐着长公主的脸陪他一起笑。
“如何?这个自我介绍,长公主可还喜欢?”
“脏死了……走开……”
天覃嘴里的布条早已松动,此刻被她往外吹,耷在嘴边摇摇欲坠。
“脏?”乐羊抿眼笑着,手指按在她身后某处关节,骤然用力,“就是这样一身脏病的我,才能配得上长公主你呐。”
天覃疼得大吼大叫,岌岌可危的布条刚落地,她已经将乐羊里里外外问候了个遍。
精力充沛的样子,看得棠宋羽心生出一丝诡异。
她身上的镣铐,仅有双手一处,可她为何不跑?
不仅不跑,甚至连挣扎都不曾。就好像,她笃定自己不会死在他手中。
对方注意到他审视的目光,立马做出一副力竭的模样,气喘吁吁骂道:“死病鬼,赶紧把我放了。”
“放了你?做梦。”
“只要杀了你……”
“乐羊。”棠宋羽打断道:“你方才所说的病是什么?”
“噢,你说这个?”乐羊撩开衣襟,露出胸前大小不一的红疹,摘下面纱,脖颈上也是。
“他们说这是脏病,人一旦得了,活不了多久。”
“你是说……阳柳瘟?”
“看来你嫁进玄家没少看些闲书。阳柳瘟,真是好听的名字。”
他的目光看过来,是透着虚弱的燎原野火:“那你一定知道,这种病因何而得。”
“知道……”
“知道还靠近。”乐羊苦涩笑道:“这么傻的人,也就只有君子兰了。”
“可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新年时,你还是长发。”
棠宋羽怔道:“新年?你来看过我?”
“玄家戒备森严,我怎可能去看你。只是隔着街道远远见了一面。”
乐羊再次将他上下打量:“怎么,你得罪世子殿下了?”
“……嗯。”
乐羊楞了楞,满脸难以置信:“骗人,你可是君子兰。”
君子兰怎么可能得罪人。
就算是得罪了,他那张脸,应该可以免受一切责罚。
棠宋羽默默垂下眼眸:“我意气用事,世子殿下将我囚困笼中思过,任由他人将我踩在脚下,烧断我的长发,烫我的手。”
他摊开手,露出布满水泡的掌心,乐羊不禁上前道:“你蠢啊,不知道反抗吗?”
“我要如何反抗?那可是玄家。螳臂当车,纵是反抗,也不过落得个尊严尽失,两败俱伤。”
“乐羊,论勇气胆量,我远不如你。以前是,现在是,将来……”
棠宋羽抬起头,眨眼两行泪落:“将来若是没有你,教我该如何自处?”
“什么……”
“婆婆疼我,婆婆走了,如今连你也要走……”棠宋羽摘下手腕上的机关弩,对准了自己:“既然如此,索性一起死了算。”
“等等……住手,我叫你住手!!”
眼见他按下,乐羊慌忙扑上前,毒针贴着他的面颊飞过,飞撞在坚硬岩壁上发出一声闷脆,倒地之际,棠宋羽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视线掠过,长公主仍愣在原地,没有一丝身为人质的求生意识。
“君子兰!”
乐羊揪住了他的衣领骂道:“你个疯子!我死了关你屁事!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见你这个疯子!没娘没爹的祸害,死了还想缠着我……你休想!”
“乐羊。”
棠宋羽搂住了他:“我们跑吧。”
“越远越好,远离王城,远离世间的一切。”
乐羊推开了他,嘲笑他想法天真,连三岁孩童都想不出。
“我是认真的。”棠宋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以相同的颤抖,去包容他的。
“我们去昆仑,那里有一条河名为弱水,纵是轻盈飞鸟,沾水也难跃,更可阻挡千军万马,只要过了河,我们便自由了。”
“自由……真是刺耳。”
乐羊指着洞外道:“外面全是军队,我们插翅难逃。况且,纵然你得罪了世子,但你仍是世子夫,放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要与我亡命天涯?可笑。”
“你相信我吗?”
乐羊怔了怔:“什么?”
“若你相信我,那就听我的。”
棠宋羽望着天覃道:“她们想要的,是平安无事的长公主,你把她放了,挟持我,世子定然不会难为你。”
“你方才不是说,你把世子得罪了吗。”
“是,但我仍是世子夫。众目睽睽,她身为玄家之主,不得不顾忌我的身份,到时你以我性命要挟,让她牵来快马,我们便可奔赴筰溪,绕城关改水路,去往昆仑。”
“你是在赌她会为了你,放跑一个绑架王储的罪犯?”
“嗯。”
棠宋羽捡起掉在地上的布条,抖了抖才上手解开:“长公主听到了我们的话,以防万一,我们要将你的嘴绑住。”
天覃嗤笑道:“绑了又如何,你以为玄将军会为了你放跑他?痴心妄想。我敢保证,你们只要出了山洞,就会被立马射成筛子。”
“之后的事,就不劳长公主操心了。”
棠宋羽捏着布条两端,绕到了她身后:“得罪了,长公主。”
“你……呃!”
她的嘴巴被布条横勒,压着舌头,跟身后抬起的手腕缠系在了一起,再也说不出一句清晰话来。
乐羊看得津津乐道,走过去帮忙道:“这个绑法,是春宫画里的吧。”
“不知道。”
“那你怎么想到的?”
棠宋羽对触及的东西十分厌恶,系紧后拍了拍手心:“世子殿下曾这么绑过我。”
乐羊并不意外,换句话来说,这正是他期待的回答。
“原来君子兰也会被绑成人畜,任人玩弄宰割啊。”
他的手顺着长公主的脖颈一路下滑,摸着肚子笑道:“长公主,回去之后,可莫要忘了乐羊。”
天覃说不出话,抬腿向他顶去。
乐羊躲开后,反手推了一把,她脚下一个趔趄,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下。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洞口。
棠宋羽望着两人,说不上来哪里诡异,堵得他心中愈发沉重。
“乐羊,你……”
然而就在他刚开口的那一刻,走在最前面的长公主突然蹲下了身,紧接着,一只箭羽呼啸而来,斜斜穿透了正回眸望他的脑袋。
[君子兰,我怎么那么倒霉认识你啊?]
男孩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躺在湿冷的草地上冲他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你再说一句对不起,我就——”乐羊扬起了拳头,看着涂满墨汁的脸,被他哭得被蚯蚓爬过似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肚子疼,捂着满地打滚。
半晌他擦着眼泪,望着夜空继续笑道:“你这妆容好,换上黑衣裳晚上出去保准能吓死一片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棠宋羽用手指蘸了蘸脸,轻蹭他鼻间。
他笑了。
乐羊笑不出来了。
“好你个君子兰,我刚帮你揍跑人,你转头就来‘欺负’我!”
乐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将人扑到在地,上下其手地挠着痒痒肉。
“别……”棠宋羽笑着忙着,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挠。
“就挠就挠,有本事你就把我推开。”
话音一落,他就偷袭他腰肢,棠宋羽难受地左右乱躲,却始终躲不过他的“魔爪”,在被迫笑岔气之前,终于忍不住将人推倒在地。
“什么嘛。”乐羊躺回了草地上,夜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含泪带笑的黑色眸眼,像星空一样闪烁。
“你这不是有反抗的能力吗。”
笑意逐渐消失了,棠宋羽起身跪坐在一旁,望着掌心喃道:“可我不敢。”
“为何不敢?”
“反抗……有时候并不会得到好的结果。”
“……”
安静的夜幕下,身影坐起身,揽过他的肩膀轻拍道:“那也总比没有结果强。”
“哪怕越来越糟?”
“嗯,哪怕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就像今天,我把他们打跑了,他们就不敢再当着我的面欺负你。”
“所以,”乐羊转头冲他笑道:“你也要攥紧拳头,与他们拼命才行。”
廉价的命,拼到最后,只剩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望着同窗好友,瞪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在自己面前僵硬倒地,棠宋羽的步履也仿佛随那只印有重明纹路的箭羽,定在了石地。
百米之外,一箭穿首。
除了她,还有谁。
棠宋羽攥紧了手心,逐渐泛红的眸眼,死死盯着斜对面山坡上的人影。
千里镜中观察到洞口异况,玄凝连忙挪了方向,向斜对面山坡望去。
是谁。
是谁不听命行事,私自放箭。
草木遮挡了她的视线,玄凝暗咒了一声,率军下去接应那慌慌张张奔走在山中的长公主。
“玄将军!”
天覃扑到了她怀中,蹭了她一身泥浆。
玄凝不耐烦地扒开她,朝洞中奔去:“棠宋羽!”
没有人回应她。
空旷的洞口,只剩下一滩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