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遥无奈回眸道:“你平白无故托人在江南繁华之地购置了两套宅院,我岂能猜不出用途与用意。”
“阿媫又心疼钱了?”
“我是心疼你。”
玄凝怔了怔,反应过来展臂往后一靠,嘴角轻勾,别提有多惬意。
“我有权有钱有身手,还有着一位自学成才的医师母亲,一位画工了得的夫人,我什么都有了,没什么好心疼的。”
玄遥沉默不语,等她开口,玄凝抢先一步道:“我知道阿媫想说什么,我也知道阿媫向往的路不在朝堂,在于行医济世。”
“阿媫想走,随时可以。”
她明明哀了眼尾,却还要勉强让自己笑道:“不过阿媫记得写信给我,车马虽慢,但有阿媫亲笔,我倒也能安心许多。”
玄遥微微颔首,冲她张开了手臂:“过来。”
她立马化身泪眼汪汪的小狗,扑到怀里紧紧相拥。
“能不能别走——”
玄遥哄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把人哄好,门外响起急促敲门声,隐寸推门而入,她倒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冷脸问道:“何事?”
“不好了庄主,夫人被官差抓了!”
“好端端的,抓他作甚。”
“他……夫人他……”
“嗯?”
隐寸脑袋一横,豁出去道:“夫人他杀人了。”
“……”
玄凝回眸看了一眼玄遥,她神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拿起罐中白子,在她方才走过的地方,起子落下。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他生性纯良,重情重义,容易被人利用,在变天之前,让他离开。”
“嗯,我出去一趟。”
夜深人定时,街上游行的人数依旧不减。
玄凝放下竹帘,望着坐在斜对角的男子嘲笑道:“在牢里的时候不是挺有气势的吗,说什么不用我救,怎么这会儿又不出声了。”
棠宋羽瞥都不瞥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你与黄夫人就有话可说?”
提及黄月昇,他总算舍得转眼望来:“至少黄夫人不会用阴阳怪气的语调与我说话,更不会骗我。”
玄凝挑眉:“先不论黄夫人是否会骗你,我这阴阳怪气的语调,还是跟夫人你学的。”
他转回眼,又不看她。
目光向下,血迹斑斑的裙摆上到处都是尘土,看得玄凝颦紧了眉,只觉得自己苦心养护的白月季被人践踏破坏了般,越看越窝火。
“脱了。”
棠宋羽不理不睬,任她用阴鸷的目光在脸上钉钉。
显然,这个举动只会让她更加生气,一阵风扑来,棠宋羽被扯着腰带跌倒在地,而她,不曾关心他半点疼痛,掀衣解带,娴熟地惊人。
“放开!”棠宋羽试图推开她,但得到的,却是她冰冷的嘲笑。
“不放,你又能拿我如何?”
“你!无耻……”
“跟谁学的新词,这般泼辣。”玄凝倾身凑近,在颈边轻嗅道:“乖,以后不许杀人了。”
“我没……”视线里,她的眼眸忽而靠近,棠宋羽下意识张了张嘴,反应过来时,他的唇已经被她占领,双手也被她牢牢擒住,反制在座位上。
察觉到他开始挣扎,玄凝缓缓起身,目光肆意地向下游移的同时,手也开始向目之所及的地方挪动。
只差毫厘。
她听见了一声,极其委屈的吸气声。
那是,哭泣的前兆。
“哭什么。”玄凝将外袍解开,系在了他腰间:“我只是不想看见你身上有血,又不会真的在车上胡来。”
至于短暂出现的念头,她全当没有出现过。
“为何?”
拽裙子的手一顿,玄凝抬眸问:“什么?”
棠宋羽盯道:“为何不在车上胡来?”
这种情景之下,他的话绝不可能是邀请。
玄凝直觉他没什么好话,结果不出所料,美人支起身子,小嘴像吃了火药似的嗒嗒嗒地声讨她。
“安平世子,玄家庄主,玄大将军何等威风凛凛,连长公主都要拜倒在你身下,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男子,又能拿你如何。莫说是车上,就是你当街扒了我衣裳,旁人也只会斥我毫不检点,笑我模样浪荡。”
“你生来就是高高在上,我从不奢求殿下洞察男子疾苦,唯独乐羊,你既调查他的来历,追踪他的行迹,为何不能同情他半分,对他施以援手,只要你一句话,他便不会落得个走投无路的下场。”
“可你只是看着,漠视他的所有挣扎,让他将利刃,对准了他唯一的亲人。”
“当初我醒来,找到乐羊的阿姐时,她已经怀胎三月了……”
棠宋羽哽咽了一声,眼泪冲破堤坝,在他脸颊分割了一道又一道的光河:“顷月坊的人说,乐羊下不去手,他们便将他绑起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你教他如何不疯癫,如何清醒?”
“你明知道我对长公主有恨,还和她成了,凤鸾之谊。”
“殿下心宽体胖,以君子之心放下恩仇旧怨,那我算什么?”
“你和曾经凌|辱你夫人的人和解,那我遭受的一切,乐羊遭受的一切,都算什么?”
“算台上的一场戏,供你唱英雌救美,区别对待的桥段?
子虚乌有的话,玄凝听不下去:“我是和长公主关系缓和,有所往来,但那不代表我心底对她过去的行为认同或谅解。”
“没有谅解何来缓和!”
棠宋羽愠红了双目,“没有认同何来交往。殿下莫要说,那些与长公主杯酒同欢的瞬间,都是你伪装出来的假象。”
玄凝撑首靠在了窗边,不耐烦道:“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呵,殿下何曾问过我怎么想,又何时有过解决办法?从头到尾,我不过是殿下喜欢的一个空洞物件,用到时甜言蜜语哄着,用不到一脚踹开,在你眼中,我连人都不是。”
“……你非要在这件事上与我犟吗棠宋羽?拜托你动动脑子,她是长公主,我是臣子,难道我要因为你受到的那点委屈,与未来天子老死不相往来吗?”
“好,不议长公主,就议那支箭。隔着十里射程,一箭穿首,如此箭法,除了殿下还有谁?”
玄凝无语到捶腿:“我说了多少遍,那支箭不是我放的,乐羊不是我杀的,你相信过我吗?这世上比我厉害的弓箭手比比皆是,你为何非一口咬定是我?”
“当天在场的人中,只有殿下你的手受伤了。”
“我说了,那是被叶子划破的,你不信大可找那天的士兵对峙。”
“军中之士听从殿下的指令,怎会告诉我实话。不慎划破,不慎将血蹭到了弓弦,殿下撒谎的时候能否动动脑子,莫要编出这么多的巧合!”
“够了!”
玄凝抬起手,巴掌快要落下去时,又强刹停在半空。
那双倔恼的眼眸饱含泪水,丝毫不惧她半点威风。
“卑贱之身,殿下想打就打,就像过去一样。”
记忆深处的故人一闪而过,玄凝忿忿放下手,掐紧了掌心。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说完,她勒令停了马车,头也不回地下车走了。
棠宋羽回到庄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侍人收拾行李,看得吴关不明所以,“怎么又要走,好不容易回来的。这次又要去哪?”
“江南芜梦。”
“那么远?去多久?”
“不定。”
吴关点着手指头问:“那这次我可不可以不去啊?我舍不得我的话本子——”
“随你。”
吴关这才察觉到他语气不对劲,连忙拦住他胳膊道:“君子兰,出什么事了?”
“无事。”棠宋羽抽出胳膊,转身走向了书房。
“这幅样子怎么可能没事……”吴关小声嘀咕着,脚下默默退回了门边。
“站住。”
棠宋羽站在书房门口,盯着男子错愕的神情,嘴角微微笑道:“你是要去找殿下为我伸张正义,还是要去找黄夫人通风报信?”
“啊?”吴关回身挠了挠头:“夫人何出此言?我只是想回屋收拾行李。”
余光瞥了一眼藏在背后的手,棠宋羽走到跟前:“左手伸出来。”
男子的目光瞬间变得摇摆不定,惶然又无辜,棠宋羽握住他的胳膊,手指捏着衣袖向上提,只见左手手臂上,几点星辰作乌红,恰好是个未封口的方形。
“炎天火,鬼宿。”
“能瞒过玄家庄主,不愧是十二星鹑首。”
吴关讪讪捋下袖子:“若我说我听不懂,夫人信吗?”
棠宋羽低唇笑了笑,答案不言而喻。
“唉,我就说我不是当眼线的料。”吴关垂头丧气了好一会功夫,才不情不愿跪地道:“我如今,是该唤你夫人,还是……”
“星首大人。”
棠宋羽张了张嘴,望见院中有人影捧着东西,他向前走了一步。
“我非星首。”
男侍捧来的红木匣中,装了一纸和离书,上面的签字画押,还是前年大婚之日,他亲手留下的。
“亦非夫人。”
棠宋羽看完又叠整放回匣中:“送去庄主书房。”
“那是……”
他步履走得干脆,吴关循着风消失的方向望去,棠宋羽站在镜前,摸着早已不在的长发,回眸坚定。
“君子兰。”
生长在人间的,神的残识。
夤夜,街上人影早已散去,只剩倥偬马蹄声,哒哒叩响黎明。
“庄主。”守门的将士抱手道:“我已遵照庄主之令,放人离开。”
“嗯。”
视线里,一车昏光向南渐行渐远,玄凝攥着缰绳悠悠转了个弯,渐渐被昏红笼罩的天边,月与白星皆藏起来,不见踪影。
她竭尽凡人的目光,远眺对望。
直到双眼泛酸,玄凝回过神,朝着黑暗离去。
“……”
“君子兰,你在看什么?”
“有只兔子。”
吴关好奇地将头伸过去,挤在同一个框里望道:“什么都没有啊。”
棠宋羽回正了身,握着胸前的红玉道:“她被巨蟒吞吃了。”
“是吗,王城郊外哪来的巨蟒?”
“她就是巨蟒。”
吴关听得云里雾里,回身倚道:“什么兔子巨蟒,我只知大人你偷了解药,我又知情不报,阁主知道了,会出动其他星宿追杀我们的。”
“岂不正好。”
男子唇边漾着毫无温度的笑意。
“来一个,救一个。”
“救?”
昏暗的光下,小男子抻着懒腰慢慢坐起,斜斜依靠在棠宋羽腿边道:“棠哥哥,你也看见了,那些人根本就不值得救。”
淡灰色的眸眼随话语抬起,对上熟悉的墨色,灰璃勾唇笑道:“棠哥哥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棠宋羽圈指弹了他额心,害他皱眉挪开了距离。
“你今后不许杀人。”
“为什么?”灰璃揉着脑门嚷嚷道。
身后的吴关踢了踢他的屁股:“你还想害大人被官差抓是吧。”
灰璃回眸瞪了他一眼,随之蔫蔫地枕在男子腿膝上道:“对不起棠哥哥……是我太冲动了。”
“无妨。”
“不能杀人……那也太无趣了。棠哥哥就不能像殿下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能。”
任凭小男子如何在身前撒娇打滚,棠宋羽始终秉持着一张冷脸,淡淡道:“不行。”
“我金盆洗手,不杀女人。”
“不行。”
灰璃抓狂,作势就要下车回去,吴关打开了后车门,摊手道:“请?”
“别以为你是鬼宿我就不敢杀你。”灰璃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他的腿,“你走路姿势如此诡异,想来是有旧伤在身。不然以你的位置,做眼线简直是大材小用。”
吴关扯着脖子羞赧道:“你才诡异,你连路都不会走,只会跪在地上到处爬。”
“你——”
棠宋羽捏住了小男子的后颈,抬眸道:“再吵一句,你们都下去。”
“我可不能走,”灰璃抱紧了他的腿:“我要保护棠哥哥。”
“我也不能走。”吴关坐了过去,不由分说挽着他的胳膊,靠在了肩上:“到了江南,我还要伺候大人饮食起居呢。”
话是如此。
两个月后,青江云水乡,芜梦漫天雨雪。
飘来的船只上,依稀可辨人影,惊得岸边船家忙踩着小舟,划近察看。
“娘子——二娘子——扈二娘——”
岸上的女人闻声回头皱道:“大清早的,你娘娘娘地喊魂呢?”
“这船上有个小郎君,长得怪好看的哦——”
“什么?”女人三两步点着湖面踩到了小舟上,定睛一瞧,顿时眉开眼笑:“月娘娘说我今日出门必有好事,这不就来了吗”
“哎,醒醒,靠岸了。”她俯身去戳男子的脸,冰得吓人,冻得她皱眉道:“这么凉,他不会是死了吧?”
“我刚摸了心口,还有动静,没死。”
扈二娘抬手给了她一肘:“谁让你摸人家胸口的?哦……你又拿人家东西。交出来。”
“没、没有……”
扈二娘伸出了魔爪:“不交是吧,那我只能……”
船家红着脸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红玉,“给你给你,真是的,别拿你给猪按摩的手摸我。”
“嫌弃我?”扈二娘接过红玉顺势在她胸前抹了一把,“瞧你瘦的,过两天我杀头公猪,送你三斤后腿肉,三斤肋骨。”
“真的?”
“我扈二娘什么时候骗过人。”
借着清早朦胧的天光,扈二娘仔细打量着红玉,她自幼跟着师甫学踏水功夫,没怎么念过书,看来看去,也只看懂了上面的图案。
“这雕工跟老汉有的一品,你且帮我看看,这上面的字怎么念的?”
“二娘子不是自称文武双全?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得。”
眼见她又伸手,船家忙抱紧了自己,缩头道:“棠宋羽。这上面的字,念作棠宋羽。”
“棠宋羽……”扈二娘念着念着,目光又飘到男子脸上。
“真是个好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