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混浊的山,是创世神的身躯所化。
玄凝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洞坑,脑海中忽而闪过,这则不知何时听到的传闻。
若传闻是真的,那她此刻应该是在创世神的胃里,或者别的什么能够容纳“尸”的器官部位。
洞坑足有宫殿大小,没有金梁玉柱,只有密密麻麻的尸体,乱无章法地堆积在一处,一眼望去,至少上百人,如果绕坑而观,就会发现眼前所见,不过尸山一角。
玄凝盯了太久,久到以为自己也是混浊的山,微微向前挪动了一步。
刹那间,脚下的石板骤然断开,来不及呼救求生,玄凝便面朝着尸山迅速坠落。
所幸砸在死人身上,并没有什么痛感。
尽管玄凝极力避免冒犯到她人身子,但还是在起身时,不慎冒犯到了滋养生命的山脉。曾经的山脉,如今变成了腐烂生蛆的山坑,在真正的山坑里继续腐烂着,仿佛她们是同承一脉,命运相连。
昏暗中,玄凝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像是从脚下传来,出于谨慎,她向后慢慢退了两步,只见方才踩到的地方,有毒虫陆陆续续从嘴巴里钻出,朝她爬来。
玄凝下意识去摸腰上的火把,非但摸了个空,还摸到了出乎意外的,极其冰凉的柔软之物。
是蛇。
无需回头便能断定,那嘶嘶作响的声音,就在耳后。
面前的尸堆中,毒虫源源不断地涌现,几只会飞的毒虫无声飞绕眼前,玄凝闭紧了呼吸,心跳紧张地快要静止。
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对她这个不速之客异常的“友好”,只是将她团团包围,像是畏惧什么般,始终不敢对她下嘴。
原来如此。
顷月阁将这么多的尸身堆聚在此,四处散播矿山闹鬼的谣言,致使矿工不敢上山开采,竟是以人尸养蛊为目的。
不过……
倘若巫蛊一族真的被屠净,不留一个活口,这世间又有谁懂得养蛊炼毒之术。
黄夫人?以貌取人的话,她看起来像是炼丹的,长身不老丹。
正当玄凝疑惑时,她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的撞击声,听起来清脆又沉闷,像是脑袋磕在石地的声响。
这种程度的声响,此人的脑袋怕是早已撞开花了。
她抓住缠在腰间的尾巴,狠狠一拽,一条赤红斑斓的蛇便被她抛在了空中,惊散一片毒虫。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玄凝踩着尸山循去,所到之处,毒虫退避,在她经过后,又疯涌紧随。
“阿佩……阿佩……”
玄凝隐隐看见了个模糊身影,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她听不清,蹑着脚步又靠近了些。
“陛下……陛下……”
身影倏忽陷入癫狂,用听上去就血肉泥泞的脑袋,疯狂地朝地上砸去。
“求你……求求你……”
“不要杀他们……不要杀我的族人……”
玄凝心惊,脱口问道:“你是……帝后?”
男子突然安静,眦目流血的眼睛望来,是比死亡还要绝望的神情。
“做你该做之事。”
“什么?”
他盯着她,凄凄地笑了。
笑声激得人心直起鸡皮疙瘩,玄凝皱紧了眉头,岂料下一刻,男子闪现到面前,削尖的黑长指甲划过她的脖子,虽没有鲜血流出,却留下了三条清晰无比的黑色印记。
“做你该做之事。”
“什么是……”
“叮铃!”
他手中一声清脆,偌大的山坑,千万银铃回荡,重复叠加的声音不亚于一场风暴,玄凝痛苦地捂住耳朵,呐喊道“停下!停下!阿莲祐!我命令你停下————”
男人全情陶醉在铃声中,不顾她的叫喊与挣扎,站在尸骨堆砌的山上,举月献礼,目光虔诚。
“英王破阵……献给陛下。”
“贺长公主五岁生辰,祝陛下……神光照拂,万寿无疆。”
“神光照拂?万寿无疆?”
“呵…呵呵呵……”阿莲祐垂眸低笑道:“没有我,天家何来神光照拂。”
“没有我……你何来万寿?”
话语落下,漫天飞蛊随他起舞,同时,他脚下的蛊虫开始躁动不安,像是沸腾的胃酸,顷刻间融山蚀骸。
创世神将她的孩子们送往了净土。
剩下的,是飘泊的不甘怨念,一经汇聚,便迅速膨胀,在半空中像蛇一样扭来扭曲。
男人的身影被怨念包裹着,越来越模糊,铃铛声渐小,玄凝也从地上站起,望清楚眼前不断攀升的长蛇,倒抽了一口凉气。
密集的怨念,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一同构筑了坚硬的蛇鳞,在洞坑中徘徊哀叫。
洞坑倏然寂静,他们望了过来。
玄凝还没来得及转身,一道刺耳的风声呼啸而来,她被缠住了身躯抛在半空,又重重摔落。
“做你该做之事!”
无数人在她耳边怒吼。
“做你该做之事——”
又一记鞭挞落下,嘴巴里涌现了铁锈味。
“做你该做之事……”
这一次,是哀求。
“巫祝大人……救救你的子民……”
视线重归红蒙笼罩的黑暗,忙碌的脚步声重归于耳,玄凝缓缓睁开眼,指尖覆上脖颈,所幸空无一处伤痕。
不等她长纾完一口气,帐外有人急急匆匆朝营帐奔来,掀门时,火光照亮了黑暗中的脸庞,惊得来人跪在地上骇然道:“庄主你怎么了?嘴上全是血。”
“近来有些上火,流了点鼻血。”玄凝打开随身带的水壶冲洗道:“何事着急?”
“哦,禀庄主,我们在洞坑深处发现了一处石门,有人在里面居住,是个活人。”
“……男人?”
“是!庄主怎知?”
“咚咚。”
玄凝的心咯噔了一下。
掀门而出,焦灼晃动的烛火在脸上快速流动,矿洞中,来来往往的士兵抬着一具又一具的裹尸袋,见到她纷纷停下让路。
“殿下。”
天蜻颔首侧身,映入眼帘的,是与梦中相同的背影。
“坏人……好多坏人……”
“母亲救我……”
玄凝想确认他的脸,却被天蜻拦了下来:“此人神志不清,行为言语痴傻诡异,殿下还是勿要近身的好。”
“坏人……”
“阿祐最喜欢坏人了……坏人……可以喂阿虫他们……”
男人面朝石壁呜咽着,忽而,他停下了哭声,回眸疑惑道:“咦?奇怪……”
他像一只野兽,四肢并用的朝她爬来,玄凝按下了一旁拔剑的手,紧盯道:“不可,他是帝后。”
“什么?”
天蜻诧异地看向男子,他身上全是黑色的不明纹路,连脸都不可避免,唯一的遮挡物,是一条系在喉结上的垂吊银环,大大小小的日月,顺着胸膛延伸至身下,又是一个银环。
完了。
她把帝后前前后后都看光了。
男人伸出手,用漆黑的指甲,隔空描摹她眸眼,好奇问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
“难道你是……兔子吗?”
“兔子……”他自顾自地傻笑着:“阿花她们最喜欢兔子……总是吃得一干二净……”
看着与梦境中的模样近乎相同的痴傻男子,玄凝暗了眼眸。
帝后没死。
作为巫蛊圣子,他被囚禁在山洞中数十年如一日,用这些送来的人尸,为顷月阁炼化蛊毒。
半月前,顷月坊残害女人的消息一经传开,满城暗红风雨。
男子不再视顷月阁为救世主,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女人从嗤之以鼻,变成了义愤填膺,抓住顷月坊的男子,乱棍打死,再用鲜血染红旗帜,高举着游街示众,将官府围的水泄不通。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为了被虐杀致死的同胞,为了世上所有姥姆姐妹!”
“肃清顷月!阁坊不留!”
成群的高呼,越过禁军列阵的宫门,飞往金梁大殿,压得堂上朝臣,无不沉重面色。
“世子。”天英唤道:“周山一事,调查的怎么样了?”
女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提醒。
一只手缓慢地递来,覆上她的手背,天英睁开昏沉的双眸,看见黄夫人冲她一笑:“陛下,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这里,是后宫,不是前朝。”
她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世子呢?”
黄夫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案上湿帕,为她擦拭道:“阿佩总是关心她的孩子,沛儿知道了,会伤心的。”
“我在问你……”
指尖压在她的嘴唇,黄夫人倾身凑近道:“嘘——阿佩你听。”
四下寂静,天英什么都没听见。
她却趁机在她嘴角亲道:“阿佩还是这么容易上当受骗。”
“黄月晟……”天英攥住了她的头发,将人从身上揪开:“你找死吗?”
即便被拽疼了,那张不符合年岁的脸蛋依旧笑得柔和。
“陛下说对了一半。”
黄月昇只手端起案上的药碗,抬手扯下了帷幔。
“陛下的身子愈发迟钝,教月昇惶恐。”
“倘若陛下无法得救,百官也该为陛下陪葬才对。”
天英望着自己的手,虚虚地掉落,耳畔仿佛听见了朝臣哀求。
“你……也给她们下了蛊毒?”
黄月昇笑而不语,将汤匙递到她唇边:“蛊毒炼化不易,岂是她们这种庸人能白白体会的。不过是普通的慢性毒药,死不了人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陛下。”
“呵,大言不惭。”
见她不肯喝,黄月昇神情哀愁道:“我想让陛下活着,让心上人能够陪我白头到老,难道这也有错吗?”
说完,她将汤匙强硬地塞入她嘴中:“我没错,错的是陛下。”
“你不该拒绝我,不该娶那个蛊虫精,更不该封他为后!”
一口来不及咽下,又一口灌进,药碗很快见空,榻上的天子全然狼狈了下颏与胸前衣物。
听她咳嗽,黄月昇又恢复到她最擅长的笑容,无比温柔地捧起她的脸,道:“陛下说,‘无人可堪玄清仁’,那我索性成为玄清仁的对立面,她学医,我制毒,她救人,我杀人,她有三千暗部,我便有三千星宿。”
“如此,可否换来陛下一句,无人堪比黄夫人。”
她用可悲的目光,在她脸上辗转,没有回答,却是令人心碎的回答。
“这样吗,在阿佩心中,我永远比不上玄清仁。没关系。”
黄月昇抹去她下颏上的药渍,弯唇笑道:“她很快就会被世人唾骂,连带着玄家一起,淹没在怒海当中。”
“没有她,这世间便唯有一个我。”
殿门打开,天覃提剑站在檐下,冷眼望道:“今日早朝,世子觐见,说她在周山发现了一个男人,疑似是巫蛊族余孽,我看了画像,你猜他是谁?”
黄月昇关上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颤抖的手,问:“是谁?”
“呵,是我阿父。”
“你阿父?”女人眉心微微聚拢,精致的脸上,是顺其自然的困惑。
“他被玄清仁的人一箭射中脑袋,怎可能还活着?”
“是啊。”天覃抬起剑,直指她眉间:“黄大人真是长了双千里眼,本王都还没说他是生是死,你就知道他是活人了。”
“……”
黄月昇垂眸笑了笑:“沛儿还是喜欢打趣我。一介草民,哪里有什么千里眼,我只是见沛儿激动,大胆揣测了罢”
“你是挺大胆的,连本王都敢骗。”
天覃紧紧握着剑柄,长而挂耳的朱红缎带在身后随风轻扬,半晌,她放下剑,回鞘问道:“我母君的情况如何?”
“以蛊吊命,尚有些活日。”
“多久?”
“两年。”
天覃默默垂眸:“这么短。”
“两年,已是人之极限。除非……”
她故意停顿,无非是等她开口询问,天覃皱眉道:“在我面前,黄大人就无需吞吞吐吐了。”
“殿下听说过昆仑吗?”
“听过。”
“传闻说昆仑山上住着仙人,只要沛儿将仙人请来,陛下自然有救。”
天覃警惕地审视道:“既是传闻,是真是假都不一定,何况昆仑路途遥远,黄大人莫不是想支开我,方便你做别的坏事。”
黄月昇摇头笑了笑:“殿下何须去昆仑,眼下仙人就在天景城中。”
“当真?她在哪?”
“在玄家。”
“玄家?”天覃愣道:“你是如何得知?”
黄月昇望着天边,意味深长道:“我自然是有眼线,沛儿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世子,可否借玄镜长老一用。到时你可观察她的反应,定是有趣极了。”
夜来几点稀星,飞鸟缀入深林不见踪影,幽静庭院中,寥寥落子清脆,榻上二人正执子对弈,隐寸跪在地上担忧道:“宫里的情况就是这样。”
玄凝听完,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是……”
待隐寸退下,玄凝捻着黑子,嘴角轻勾,落子成势。
“大难当头,阿媫还能心平气和地找我来下棋?”
纵观黑子之气势不可挡,玄遥捻着白子,凝思不落。
“死而复生,未必是件好事。”
白子落下,不在棋盘,而在玉罐。
“我输了。但你这招,未免过于凶险。”
晶莹温润的黑子抛在空中,落下时,被指间夹住,竖在暗红涌现的眼前。
“死而复生,当行之无悔,纵是前路凶险,玄女无惧。”
玄遥说不上什么滋味,半晌转头望向窗外,喃道:“夏秋多风雨,今年冬季,怕是比往年冷上几分。”
“是啊。”
“江南的雪又湿又冷,你记得为他备上暖膝药包。”
玄凝挑了挑眉梢,打趣问道:“阿媫,从前你是庄主,知我动静倒也合理,怎么如今卸权让势,我的所有风吹草动,还是瞒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