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姝君,会抛下这么俊俏的美人。
扈二娘横竖想不通,便将此事往脑后一抛,权当没听见过。
元宵一过,扈二娘请了媒人,带着猪鱼米面,文房四宝八样礼,上门提亲。
“小画郎,你一个人过日子哪能行,别看扈三娘说话糙了点,这不正说明她这人心直口快,不拘小节。”
“二娘子你站起来,瞧瞧,瞧瞧她这身形,七尺女儿,你在芜梦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比她高的女人。”
“长得是黑了点……学武的,黑点好,说明是风吹日晒练就的真功夫,如果小画郎遇到危险,她也能保护你。”
媒人的嘴,天花乱坠,听得扈二娘坐立难安,黑脸臊成了红脸。
轮到她说话的时候,扈二娘结结巴巴,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
“我……我识字不多,但我抽空都有练字……”
她的话头东倒西歪,驴头不对马嘴,媒人听不下去,帮忙兜引着,扈二娘磕磕绊绊说完,又拿出了那枚玉佩,与先前的有所不同,上面不再是荷花,而是兰花。
“我记得你的玉上,刻着兰花,所以我便让工匠改了玉面。”
“我不知你的过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明日可以看见你,后日也是,每一日,我都想见你。”
一直垂眸不语的棠宋羽,在她说完后,叩指问道:“娘子贵庚?”
“免贵,庚二十五。”
媒人补充道:“二十五,正是娶亲成家的年纪。”
“那你能保证,等我死后,不会再娶吗?”
两人面面相觑,扈二娘小心问道:“画师你……是有什么疾症吗?”
男子煞有其事地点头:“倒也不是疾症,算命的说我活不过今年冬天。”
媒人拉着扈二娘出去了。
棠宋羽对她们的窃窃议论并不感兴趣,端起案上的红糖银耳羹一勺一勺地喝着,等碗底见空,扈二娘一个人回来了。
她进门的步伐,不似来时那般流利痛快,是缓慢的抬起,看了一眼他,又捎带着眼帘,缓慢地落下。仿佛脚下的地板并非实心,而是蒙上窗苇纸的空心陷阱,稍有不慎,就会踩中。
“你在骗我,对不对?像你骗我有家室一样。”
棠宋羽唤来侍人将空碗撤走,自己则起身走向了门外,望着院中的红梅喃道:“你当真不想再见我……”
跟来的扈二娘也自顾自说着:“我不愿骗你,若你真的早逝,我肯定是会再娶的。”
“她说过,若我不在,她便一个人活。”
“这世间哪有女子愿意为男人独守身家,说出这种话的人,多半是在哄骗你。”
棠宋羽回眸道:“可你连一句哄骗我的话都不愿说,不是吗?”
扈二娘怔住。
“可万一……万一我到时候对你情深似海,真的不再娶了呢……”
她语气明显减弱,棠宋羽移开了目光:“扈二娘也知道,这完全不可能。”
“娘子口口声声说想见我,但你又了解我多少?你想见的,只有这张脸罢了。”
“是,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脸,但如果你空有皮囊,道德败坏,我又怎么可能对你好,与你接触到现在?”
“我就是空有皮囊,道德败坏的人。今后二娘子择夫,可要擦亮眼睛,莫要再被男人老实乖巧的长相所欺骗。”
扈二娘气哄哄地走了。
王都的消息,再快马加鞭,也总是赶不上昨天。
天子卧床两年,世子发动政变,杀郡主,逼迫天子禅位长公主,成了文人口诛笔伐,百姓茶余饭后的唾骂对象。
一夕之间,世人对玄家的态度也大变,城中凡是跟玄家产业沾亲带故的,要么帖了告示,以表“清白”,要么歇业闭店,以避无妄之灾。
当第一片发黄的烂菜叶砸在猪肉铺门口的时候,扈二娘还叉着腰,骂谁这么没教养。直到陆陆续续有人朝她店门口吐口水,她忍无可忍,提着杀猪刀站在门口,谁再敢过来吐口水就砍谁。
那模样,莫说是无端发泄情绪的路人,就是过往的常客,都被吓得扭头就走,拎着篮子去别家肉铺。
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扈二娘实在搞不明白,她几时与玄家沾亲带故,带着坊铺契就去棠宋羽。还没到大宅门口,她就听见一群文人正用费解的文言文,站在门外轮流叫嚷。
她假装路过,询问她们在此做什么,这处宅院跟她们口中说的玄家,又有何干系。
“哦,这里前两年被玄家买下了。”
“玄家……你帮我看看,这张坊铺契是不是玄家的?”
那人脸色一变,扈二娘心道不妙,忙叠起坊铺契就走,生怕被那些搞文字的搅扰了耳根。
宅子是玄家的,铺子是玄家的,那他呢。
他也是玄家的吗?
人总是在找借口,打从形成的那一刻开始,便开始找各种借口,欺骗女人的身体接纳它这个异物。扈二娘为自己的真心付出而不得,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棠宋羽是富贵人家的金丝雀,瞧不上她这个杀猪的。
如此,她便可以忿忿地与旁人指责他贪慕虚荣,夜来入梦前,在枕上遐想他是如何躺着受宠,跪着伺候。
想着想着,她竟生出了一丝邪恶的念头。
只要到处散播他是玄家世子的夫人,以众人的怒火,应该足以烧毁他拥有的一切。
当他一无所有,流落街头,她就能轻而易举地拯救他,得到他。
扈二娘为自己天衣无缝的想法,感到恐惧和窃喜,一个不留神,亮着微光的窗外,处处清啼。
她站起身,七尺高大的身形,影子又矮又小,只占得了脚下方寸。
那是月娘娘的圣光打在她的头顶,告诫她不该如此。
许是对她克制坏心的奖赏,没过两天,官府下场,将那些聚众朗读的文人逮捕街头,口头教训,谁先写完检讨书谁先回家。寻衅滋事的,逮捕狱中,罚五日拘禁,赔偿店家损失。
坊间所有店铺照常开门,扈二娘猪肉铺也恢复了往日经营。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猪肉铺前来了一位客人。
“二娘子,买肉。”
扈二娘正在后面刷着剁肉板,闻声应道:“来了——”她拿起干净的麻布擦拭着手,走出来打量了一眼,来客是个生面孔,浑身都散发着非富即贵的气度,估摸是城中哪位官家或富商。
尤其是她的衣着,一身红袍,在鲜少出现大红大紫的芜梦东坊,简直靓的不像样子。
奉承之心,见人下菜碟,商人皆有之。确定来客腰包鼓鼓,扈二娘便大胆问道:“剩的不多,客人要纯瘦的还是带膘的?”
“有猪尾巴吗?”
一头猪身上只有一根尾巴,所以猪尾巴的价格,要比瘦肉还贵。扈二娘望着卖不出的猪尾巴,忽而觉得这人一定是月娘娘派来凡间的天使,来帮她的。
她拿出两三根尾巴,眼巴巴地问:“要几根?”
红衣女君微微笑道:“既然有,那便都要了。”
月娘娘威武威武威威武——
“要帮忙切好吗?”
“可以。”
女君手指肉案,道:“还有这两块梅花肉,也一并切片装起来。”
扈二娘激动地说都不会话了,“哎哎”应了两声,便放下手里的刀去称重。
“客人这个时间来买肉,是家中来了亲友要添菜?”
“不是,我家夫人太瘦了,买给他补补。”
扈二娘恍然大悟:“这猪尾巴炖汤的确是补阴益髓的好东西,听别人说是能缓解腰疼,还能美容养颜,最适合男子喝了。”
“是吗,正好我家画师这几天腰疼得下不来床。”
切肉声倏尔慢了下来,余光瞥了眼身旁,扈二娘在心里嘀咕着,巧合,一定是巧合。
这世间的画师那么多,能与之般配的,又不止棠画师一人。
手起刀落,扈二娘熟练地用荷叶纸将肉包扎好,递了过去:“三根猪尾巴,五斤梅花肉,一共是十五两白银。”
女君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抬眸道:“出门太急,忘带钱了。能赊账吗?”
扈二娘的脸,僵了一瞬,随之咬牙道:“能,但你要拿个物件作抵押才行。”
“哦。”女君随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松散了满背长发:“就它吧。”
簪子看着实在眼熟,扈二娘拿软帕包着,盯了又盯,眉头皱了又皱,半晌她瞪大了眼睛,拔腿追了出去。
“等等!红衣官人——”
女君回眸望来:“怎么了?娘子。”
扈二娘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紧握着的簪子,片刻,她摊开掌心,上前一步道:“结发共簪,红线永缠。官人既戴了画师的发簪,就莫要摘下了。”
女君的手很好看,和他的一样好看。
扈二娘笑着将帕子塞进她手中,连连后退道:“这顿肉就当我请二位的,不收钱。”
说完,她扭头就跑,生怕见人似得,把脖子仰了起来。
一声惊呼,刚吃饭回来的菜商,被她撞倒在地,捂着胳膊要她赔钱,却被扈二娘抱猪仔的手法抱紧在怀中。
“怎么了这是……?”
“好可怕……棠画师的姝君好可怕啊——”
“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可怕法?”
“红色……她的眼睛是红色的……像蛇一样……”
菜商除了新奇,别无他想,抱着人安慰道:“没事没事,月娘娘在此坐镇呢,她就是蛇变得也不敢造次。而且书上说,有些人生来瞳孔就是异色,你想,沧灵人还都是蓝色眼睛呢,不照样被我们打跑了。”
她不懂扈二娘只是想找个借口,趁机把眼泪抹在她衣裳上罢了。
一阵阴风吹来,两人齐刷刷地抬头望去,只见肉案上莫名多了一个钱袋,上面的绣样,是方才二娘子所形容的,红眼睛的蛇。
菜商抱紧了二娘子,说什么都不让她去拿。
扈二娘还是拿了,里面装的,是她的肉钱。
十五两白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隔天中午她拿着钱袋在棠画师的宅院徘徊不前时,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下来的人,皆衣衫不整。
不等棠宋羽唤她,二娘子脚下像抹了猪油般,落荒而逃,跑得飞快。
“轻功不错。”
身后的女君如此评价道:“跟我比还是差了些。”
棠宋羽回眸道:“二娘子身长七尺。”
“胡说,明明只有六尺九”
“那也比殿下高出一尺,将近两人头长。”
“你嫌我矮?”
“怎么会。”
望着那双如红雾般深浓的眸眼,在她即将开口时,棠宋羽上前拥住了她。
“是阿凝的话,便无需任何外貌条件。”
红烛融水,白露芬芳。
确定女君已经熟睡,棠宋羽悄悄坐起,从枕下摸出了一把打磨锋利的金簪,抵在了她的脖颈。
“阿凝,陪我一起走。”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