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玄凝给棠宋羽在钱庄设了名户,存了一笔钱在里面,棠宋羽看着存契上的数目,认真问道:“殿下不担心我拿钱跑了?”
玄凝正忙着试戴军甲,闻声哼笑道:“这有何好担心的。”
“先不论你能否从我眼皮底下离开,就算你跑了,天南海北,我都能找到你。”
后来,他真的跑了。
没有带走一张存契。
她也证实了自己的那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当下,送来的和离书摊平桌案,玄凝提起笔,在他的姓名旁,写下了自己。
红泥盖印,离书契成。
倒真映了他那句“凤凰红契碎两瓣,南北江天大道宽”。
棠宋羽的道,无非是完成乐羊的遗志,让世上坊间的男子都能够获得自由。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自由,在温饱面前,自由是恶臭熏天的茅纸,被遗弃在角落,腐烂在泥沙之下。
乐羊死后,那些暂时勒令停业的坊间寻欢场所,送礼打点,照样开门营生,即便重获籍贯,一向以皮相谋生的男子,不知何处可去,于是在旁人的拉拢下,继续回到自由的阴沟,用阿谀奉承的虚假笑容,投入一场又一场杯酒示好,用娴熟的口技,换来额间的描金红。那是榜首的象征。
若人谈及乐羊,他们便会收起笑容,露出鄙夷的神情。
“什么狗东西,自己得了阳柳病不想活,还要拖我们下水。”
“我听说,他身上的病,是跟一群男人乱搞得来的。”
“噫,真恶心。”
信任黄月昇,背靠人吃人的顷月阁,乐羊注定实现不了他的志向。意识到这一点,他用最后的清醒,将希望的种子,埋在了同窗旧友的心中。
杠杆脆弱,仅凭一人之力,难以撬动巨石。
乐羊真正看上的杠杆,是同窗的靠山——玄家。
周山矿洞,是他用于与玄家交易的筹码,亦是他挑选的葬身之地。
在他的故乡,在母亲忙碌了一生的地方死去,乐羊短暂发光的灵魂是否能够触动判官,让他少受些地狱火之刑,玄凝无从得知。
只是在那个诡异的梦境矿洞中,坠落时,她听到了乐羊的声音。
“做你该做之事……世子殿下。”
这群人真可笑,活着的时候不来求她,死了反倒说些需要她的话。
当她是阎王吗。
有韩家人在,和离书一经送往司民署,一个上午不到,便被盖印送了回来。
“你和他当真离了?”
天覃看完和离书,依旧不愿相信:“你那么宠他,怎么可能放他走。”
“感情之事本就多变,凡事皆有可能。”玄凝抬眸道:“长公主今日来,应该不是为了操心臣的家事吧?”
“当然不是,我有事想问你。”
“噢。”
置身庭院间,梧桐落金黄,长公主跪在金黄铺满的雨花石上,向她索要仙人。
可无论她怎么绘声绘色,言语诚恳,座上的女子始终淡着自带霜雪的脸,开口驳回:“殿下要臣说多少遍,玄镜长老并非仙人,只是因其容貌英俊,剑法独到,才被称为剑仙。何况他落脚此处只是为了歇息,早在半月前,他就离开玄家,继续云游四海了。”
天覃不信,玄凝自己也不信。
“玄凝,我母君若是死了,你拿什么赔我?”
“长公主与黄家预谋害我母君的时候,有想过拿什么赔我吗?”
她站起身,自上而下的眼神看得天覃心中反感,刚要站起,却被她按着肩膀重新跪了下去。
“我想过。”玄凝俯身凑到她耳边冷声道:“若我母君死了,我就让长公主你,从此与王权再无关系。”
她侧过的眸光,是骇人的腥红,血的颜色。
天覃停止了挣扎,抓住她的衣袖道:“她没死,你也不能让你的义母死。”
好一位能屈能伸,见风使舵的长公主。
玄凝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人扶起便走,却被她拉了回去。
“等等,我还有一事。”
“你想见你的阿父?”玄凝摇头道:“不可。他脑袋里的箭杆还在,我母亲正在给他检查,看看是否有希望将箭杆取出,而不伤及性命。”
天覃什么都还没说,就被她再次驳回,气得她跟在后面追问:“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你倒是说说,我来找你可以做什么?”
“呼吸。”
天覃恨不得从后面掐死她。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三两日晒苞谷的功夫,世子和离与前世子夫“杀人”的消息,同时在王城传得沸沸扬扬。
女人往往不会苛责负有权贵的女人,男人也一样,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位失权失贵者。只见他们把棠宋羽过往的绯闻一通搜刮,造谣他多次灯下偷香,为掩人耳目而杀人,再用淫词艳语,将他刻画成一只道貌岸然的猥琐小人。
至于顷月阁?
蜚语之下,无人在意。
这场民间自发的运动,还不如月事前两天的局部阵痛,短到昙花一现,短到不痛不痒。
总有人冥顽不灵。
玄凝被堵在上朝路上时,窗外白雾蒙蒙,譬如死后升天。
“世子殿下,顷月阁残害同胞一事不了了之,草民柏段秋恳求殿下上书天子,交于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直属天子调遣。
先不论天子无端病重,朝堂大权落到了首辅身上,现任大理寺主司卿,是黄家二当家,黄知晏。
自家人查自家人,这是玄凝一大早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起来。”玄凝伸出手,将人拉到面前盯道:“想不想见天子?”
“什……什么?”
“本王带你进宫,但你要保证,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于陛下听。能做到吗?”
女人被她眼睛吓得咽了咽声,结巴道:“好……能做到……”
车子停在后宫门口,禁军所属,左右监门卫的统领想要阻拦,却因忌惮她手中天子钦赐的玉牌,只上前问了她身后之人是谁。
玄凝瞥了一眼身后,暗示她将身板挺直些。
“看不出来吗,这是我的护卫。”
“恕属下眼拙,世子殿下原先的护卫,貌似不是这般模样。”
“原先的护卫心眼不干净,教人摘了。怎么,本王换个护卫,还要与你登记不成?”
“世子殿下见谅,属下也是为陛下与长公主的安危着想。”
说着,她便命人端来了笔墨,让女人在临时出入的凭证木牌上,留下名字。
女人的手抖得像簌簌落叶,玄凝在她伸手前,夺过毛笔在木牌上写道:“她这人不喜念书,大字不识一个,统卫就要为难她了。”
她放下笔,抬眸笑道:“毕竟统卫大人在升官之前,也是长公主身边的护卫。说来,本王听闻统卫家中喜事刚过,唉,这新夫人固然是好,可也别忘了旧夫人呐。”
玄凝压低了声,盯着她惊慌的眸眼道:“毕竟统卫大人能有今日威风,全靠旧夫人在长公主面前以身推举,不是吗?”
门开又关,女人跟在身后小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柏段秋恍然:“可我只提了一声,殿下就记住了?”
“你的名字,很难记?”
“不难记,但殿下第一次见我便能写对我的名字,很难。”
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忽而挺直了腰杆,道:“既然殿下对我早有关注,此行我定不负殿下厚望。今日便是死,我也要为死去的同胞讨个天理正义。”
天下为公,公道难求。
当权为女,娂道普天。
一番民声谏语下,天子将顷月阁一案,全权交于玄家世子,黄月昇匆匆进宫时,玄凝握着天子刚赐的金凤翔符,朝她笑道:“近来多寒雨,今日罕见晴天,黄夫人不在家梳沐浴身,这么急匆匆的进宫做甚?”
“……”黄月昇看见了她手里的金灿,不慌不忙地整理着鬓发,上前问礼:“回世子殿下,今早草民做了个噩梦,醒来时心有余悸,不得不赶了车马过来。”
“什么噩梦?”
“一只养不熟的兔子,咬坏了草民家中珍藏的字画,还衔着草民的金库钥匙,跑了。”
“是吗。”玄凝笑道:“那他可真是只坏兔子。”
“可不是吗,所以在梦里,草民放出了猎犬,猎犬循着气味找到了兔子,将他和同伴,活生生咬死了。”
“……”
“回想起那个画面,草民还是害怕。”黄月昇捂着胸口道:“那兔子死前,叫声惨连连的,听得草民心痛……”
“心痛尚且能治,若是坏了,就只能挖出来扔了。”擦肩而过时,玄凝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麝香:“心坏则脑坏,脑坏则害全身,所以二者当连根拔起。你说对吗,阁主。”
黄月昇回眸笑了笑,“武侯大人医术了得都不敢摘心开颅,世子殿下不通医术,却也想着替人治病,真是良心明堂。”
“只是这金兵两符,难以同握。”她回过身,抬头望了一眼被乌云遮挡住的金光:“秋日多郁,大风一吹,便成云雨势。世子若是没带伞,出宫路上可要走快些,别被淋到了身子。”
“……”
玄凝走出了一段距离,回眸望了一眼柏段秋:“你相信我吗?”
“相信。”
“为何相信?”
“因为世子殿下信任我。”
女人暗黄的脸是不断翻涌的金沙,天上的金光虽然被大风吹灭,但人间的光,总是生生不息。
玄凝拉起她的手,往瑞雪殿方向指道:“直走左拐,再直走,过桥右拐,有座瑞雪殿。你身上穿的是玄家护卫的衣裳,眼神坚定点,不要乱瞟,宫人便不会拦你。”
“好,那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让殿中那位贵人想办法保全你的性命就行。”
柏段秋惊道:“为什么?陛下刚才不是亲口赦免了草民僭越之罪吗?”
“所以,你是意外死的。”
玄凝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戏谑笑道:“是为保护世子而死的倒霉护卫。”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柏段秋一路有惊无险地找到了瑞雪殿,里面的殿主望见她身上的衣服,皱起了白皙光滑的眉头:“说了多少遍,不要来打搅我。”
她身边的侍人走到窗边探了一眼,随之关上了窗,朝她示意,天冉这才将手里的纸团砸过去:“隔三差五的派人来烦我,她当我这里是猴山还是鸟笼。你再发出一句动静,我就让人掌你的嘴。”
柏段秋颤巍巍地打开纸团,上面写着:“你是谁?世子呢?”
她捡起地上的毫笔,尽管手抖,书写得照样飞快。
天冉捡起从地上滚回来的纸团,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还想走?你就在这里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瑞雪殿半步。”
“……”
她要出去,柏段秋不敢问也不敢拦,只得跪在地上回头,用迷茫惶然的目光,打量传闻中被软禁在深宫中的郡主。
好瘦小。
偏偏是这么一位瘦到连衣袍都撑不起来的人,用自己尚存的羽翼,为她提供了庇护。
书院学子常为国储一事争执不休,柏段秋不属于保王派与立郡派的任何一方。她属于大逆不道,上不得台面的无门无派,说出来可能连柏家老祖宗都要气得从地下伸手捂她嘴。
或许,世子殿下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她来做领头羊。
剑光破开珠玉,身影于雨中翩飞,为朱红墙上添了一抹疏影梅香。
金甲及身的女君站在城墙上,睥睨着脚下惴耎红虫,一个手势,城墙上的羽林军纷纷再次架弓而瞄。
“世子殿下身手飘逸,非寻常人家可比,若非今日有要事在身,太康定下去与殿下讨教一二。”
“呵,要放就放,哪来那么多废话。”
女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手中的檀珠不停轮换,须臾,她停下来,抬指发号施令:“自不量力。”
“住手!”
声音被箭雨淹没了。
“黄太康!”
女人微微皱眉,转头望去,吓得手中的檀珠一抖,慌忙解开肩上的披风迎上去。
“苒妹怎么……”
“啪!”
黄太康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瘦小的人儿,踮脚打了一巴掌。
“你好大的胆子!”
天冉捂着被震得发麻的掌心,吁吁急喘,怒火染红的双眸,在女人沉默地展开披风,挡在她头顶的那一刻,迅速聚集了泪水。
“你在做什么?我问你在做什么!”
天冉愤怒地撕开她的庇护,将披风扔下了城墙。
“身为禁军之首,没有陛下凤令谕旨,私自调遣羽林军将世子困在瓮城,以箭雨围杀。黄太康,你嫌命长?”
“……这是我的家事,无需苒妹操心。”
“谁操心你的家事!”
她吸了一声气,仿佛这样做,就能把眼泪也一同收回去。
“我是以郡主的身份,为你,为黄家的背叛,替陛下感到寒心。”天冉指着被困瓮城的玄凝:“黄太康,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但世子,她必须活着。”
黄太康不再看她:“不可能。”
“好……那你放箭吧。”
身影踩在堞墙,雨点削去她身上的温度,却难以熄灭她眼中的火焰,莫说是黄太康慌了神,就是好不容易喘口气的玄凝也惊了一跳。
“苒妹你上去做什么,快下来。”黄太康张开了手臂,生怕将她碰倒了,只能边靠近边劝道:“你咳疾刚好,别再受了风寒”。
“放箭啊。”
“苒妹何苦为难自己,又为难我……只要她死了,今后我们便可以……”黄太康止住了话语,只因一阵狂风吹过,堞墙上的削瘦身影本就在发抖的双腿一个不稳,斜斜往前坠去。
“苒妹!”
“郡主!”
黄太康扑了个空,所幸有羽林军拉着,才没一头栽下去。
惊呼声戛然而止,胆大的士兵扒着城墙探头往下望去,只见大雨中,红影似飞蛇,双脚踏雨滴,披风一头缠绕在手臂,另一头来不及,只能抓在手中,兜住了瞬迂坠下的重量。
命运如树轮轮转,那些难以抵抗与承载的力量,卸去时,也在积水之上,圈画着年轮,砸落一滩涟漪。
确认自己没有死,天冉这才从肉垫身上爬起来,四目相视,她撅着嘴角就往她脸上招呼。
“欸欸欸你个小没良心的。”玄凝捉住她的手心,无奈警告道:“我刚救了你,不许揍我。”
天冉不依不饶地挣开她的手,抬手落下,玄凝静静地盯着她,一双红眼睛看得她心中发毛,半路刹住了掌心,在脸上轻弹道:“我是想确认世子的脑子有没有摔坏。”
“是吗。结论如何?”
“嗯,口齿伶俐,逻辑清晰,看来没有摔坏。”
玄凝哂笑道:“小郡主不好好在瑞雪殿待着,跑来城墙上与禁军统帅吵架,明知弱不经风还站那么高……依我之见,小郡主的脑袋应该是被药灌糊涂了。”
“你不就是想让我来看看你有多惨吗。”天冉冷哼了一声,攥着她肩上的箭杆就往外拔,疼得玄凝嘶声道:“我的好郡主,别拔,我还不想死。”
“哼,你死了才好。忍着点。”
“等等……嗯!”
天冉利落地拔出箭羽,鲜血涓涓,她不慌不忙地解开衣袍,掀开短绸衫,露出被捂白的小腹,以及缠满绷布的丘山。眼见她还要解开绷布,玄凝慌忙闭上了眼睛。
“小郡主,你就不能先把绷布抽出来再拔箭吗?”
“是呢,我怎么没想到呢。”
“……”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故意的。
城门打开,赶来的黄太康望着雨幕下紧偎的身影,步履渐渐慢了下来。
天冉将人扶起在怀,手中的绷布穿过腋下,斜斜缠了三四圈系在背后,忽而她的世界,大雨停了。
抬眸望去,黄太康举着把黄铜打造的千机伞,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反正就是不看她。
“这些羽林军都是我的心腹部下,今日之事,绝不会外传。”少顷,她低头望着天冉:“太康自幼被姐姐们抚养长大,姐姐所托之事,便是太康之事。”
“抱歉,苒妹。”
只听一声卡扣转动,黄太康拔出伞柄,将锋利的钢尖对准她怀中人的脖颈刺去。
秋日惊雷。
昏黄的郊外林道,男人跪在漫天飘洒的纸钱下,一边用膝盖向前挪动,一边随哀乐嘶声力竭地恸哭着,哪怕他哭了半天,嗓子沙哑,红肿的眼睛愣是哭不出一行眼泪,但在一双双眼睛注视下,他必须哭,哭得伤心断肠,哭得满地打滚,昏死在下葬坟前,糊一头泥巴。
“好了,莫要哭了。人都散了。”
男人抬起头,那是一位身披黑色羽衣的女君,头戴乌青箬笠,身负长剑,像是风尘仆仆的江湖过客。
她从袖中掏出一副画像,指着上面的人问道:“你见过这个人吗,穿着白色衣裳,黑发白脸,左眼眼角下有一处小痣,红棕色的。”
男人望着她手中颇为简陋的画像没想出个什么,听她描述,倒是想起了一二:“见过,大概是半个月前,他曾在我们村子里落脚歇息过,身边还带着两个男侍。”
“那你可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入夜后走的,走得很是匆忙,村里的狗都在叫。”
“好,多谢。”
玄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银,放到了他怀中:“替我为你的姝君上一炷香。”
男人垂眸不语。
“她不配。”
说着,他掀开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道重叠交织的瘢痕:“天底下,会有姝君拿烧红的锅钳抽打自己的夫人吗?”
玄凝默默回眸,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说完望着坟前的墓碑笑了:“我与你自幼相识,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到最后,遍体鳞伤的是我,死于非命的是你。上苍有眼,我总算自由了。”
“死于非命?”
“嗯,差不多也是半月前,夜里她听见屋顶上有动静,提灯出去察看,结果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凶手把她的肚子挖开,把胞宫连着胞茎全摘走了。”
“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
男人抬眸笑道:“我被绑了起来,在她的尸体面前,被他们轮番侮辱。”
“……”
乐羊,也是这么疯的。
玄凝一时说不出话,将口袋里所剩无几的碎银全给了他:“我有事在身,不能帮你什么,我见你手腕上戴了亲子铃,这些钱,就当是给你和孩子的。”
“孩子?”男人捏着铃铛哭笑不得:“自从有了孩子,她眼里便只有孩子,所以,我把孩子扔到井里了。”
“这样,她的目光,就能重回我身上。”
不愧是顷月阁看上的人。
望着跪在坟前一动不动的男人,玄凝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胆大的兔子,到底往哪个方向跑了?
惊雷轰然,将雨中将至的整齐脚步声掩盖。
黄太康颦眉望着身下,女君狞笑的眸眼,狂野似蟒,寒冷如蝮,力气更是大的非人,握着她使出全力的手,像是捏死虫子般轻松。
“黄太康,当着小郡主的面,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 ”
玄凝紧盯着她的眼眸,质问道:“要黄家,还是要郡主?”
天冉一怔,下意识望向女人的脸,她长得与阿姐并不相像,但她与之初见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之后种种,她分不清是孤独,还是依赖,亦或是真心。
黄太康冷哼道:“只要你死了,何愁二者。”
“执迷不悟。”
“为了一个女人背弃自己的家族,才是误入歧途。”
“如何,小郡主。”玄凝回头看她:“这样的人,值得你继续留在深宫里吗?”
天冉笑了,笑容把眼泪都挤了出来,在青灰脸上,画下圈读的断章。
“杀了她。”
玄凝游刃有余地捏响了指间,城楼上,嘈杂不断,黄太康望着门外进来的整齐划一的军队,顿时明白了什么:“苒妹,你故意的。”
故意掉下来,让她无法从高处射杀世子,只能打开城门进来,而这样,她就变成了那条瓮中之鱼。
吉蕸站在城墙上,并指吹响了悠扬哨音。
顷刻间,城墙与城门口的箭头齐刷刷对准了金甲,天冉拍着手中雨水,起身望道:“诚如太康将军所言,为了一个女人,背弃自己的身份与家族,是误入歧途。我虽被软禁宫中,但我仍是天家郡主,所思所行,皆为天家。将军异心,恐难信任。”
利刃铮铮,黄太康挥舞着千机伞,将玄凝的进攻一一化解。
“好一个天家郡主。”
她恨恨地瞪着玄凝:“好一个玄家世子,借计施计,倒真是配得上一句朝上君臣朝下疯人。”
“将军谬赞。”
飞步上前,剑尖在金铜上摩擦出尖锐声响,玄凝咂了一声,惋惜道:“本想与太康将军好好切磋的,但我赶时间,就不奉陪了。”
说完,她将放在胸前的金令丢给天冉,道:“陛下有令,命我协助郡主彻查顷月阁。臣掌握了消息,顷月阁近日多在袞州一带活跃,还望郡主同意臣前往袞州调查。”
“准。”
她朝城墙上的吉蕸挥了挥手,便一溜青烟跑得无影踪。
天冉握着金令,冷眼望着跪在地上黄太康:“我会向陛下禀明此事,到时你与你的好姐姐,便在地下相聚团圆吧。”
“苒妹,苒妹!”黄太康抱住了她的腿:“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沃城定居,去你熟知的海边从日落望至月色吗。”
“你接近我,利用我,在我殿内安插眼线,让我在陛下的药里投毒,勾结太医院的医佣,偷换我治疗咳疾的药材,害我肺火不消,咳症难愈,桩桩件件,皆为你黄家野心。我天冉固然落魄,却还没蠢到与别有用心之人敞开心扉,畅谈风月。”
“苒妹……那些都是我姐姐让我做的,我对你是发自真心的……”
“姐姐?我曾经也有个姐姐,她从不逼迫我做不愿之事。”
天冉丢了一个怜悯厌色,道:“真可怜,姐姐的跟屁虫。”
雨水冲洗之下,世间的一切痕迹都变得极其难寻。
玄凝循着树干上的苔痕擦挫,找到了滚落山沟的马车,不出所料,车上空无一人。
四周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倒是车身上遍布箭羽,应该是有人提前埋伏在山间林道,放箭追捕,车夫被射中,半路滚落,受惊的马匹失去控制,带着车上的三人,在拐弯时侧翻滚下了山坡。
单凭削断的藤蔓高度判断,追杀他们的人,个子应该不会太高,估计与吴关的身形相仿。视线所见的范围里,没有血迹和尸体,唯一知道他们去向的,只有不会说话的草木。
线索又断了。
早知今日,当初说什么都不该让他去与黄月昇接触。棠宋羽一定是发现了顷月阁的真实面目,才会做“坏事”。
玄凝坐在车顶望着手中地图出神,可如若不放他亲自去寻找真相,他又怎会相信,自称帮扶男子的顷月阁,其实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左右都是她的不是。
想起那晚为了逼他走的话语,玄凝的手直发抖,忽而她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她手抖,分明是大地在晃动。
地动了?
不对,周围安静的连片树叶摇晃声响都没有,只有她坐着的车身在晃动,一下又一下,还蛮有节奏。
不会是……
玄凝急忙跳下来,三两步躲在树后,扒开树丛盯着仍在晃动的车身,心想道:待会就算从里面钻出个土地婆神,她都能不厚道地笑出声。
一声哐啷,本就歪斜的马车砸在地上,彻底散了架,一个脏兮兮的脑袋从土里试探着挪上来,灰色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没人。”
灰璃从地里钻了出来,紧接着是吴关。
“那就怪了,我明明听见有脚步声。”
“该不会是他们抓不到人,又回来了?”
“棠宋羽呢?”
冷不防加入的女声将二人吓一跳,玄凝眉头紧锁,将张嘴惊讶的二人扒开,只见地上有个深坑,足有一人深,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陷阱,靠近后一股腐烂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也没有他。
“棠宋羽呢?”玄凝左右顾盼追问道。
“夫人他……”吴关抿了抿干涩发白的嘴唇,艰难道:“夫人他把我们藏进洞里,独自去引开他们了。”
“嚯。”脑中一阵嗡鸣,玄凝掐着眉心缓道:“多久之前的事情?”
“应该是……四天前,他让我们在此等他。我刚刚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夫人……”
好不容易来了个好消息,转眼就成了坏消息。
两人被藏在地下,根本不知道棠宋羽的去向,玄凝望着两人脏兮兮的模样就来气,干脆眼不见心净,指着方位道:“吴关,你去西边找,我去南边,落日前回来汇合。”
灰璃指着自己道:“我呢?”
“你在这里继续等他回来。”
山沟里的黄昏,到来的较早,玄凝回到集合点时,灰璃不见了。
“不用找了。”吴关指着地上挣扎拖拽的痕迹,“那些人应该是从东边折返回来的,他被抓住了。”
玄凝沉默地望着痕迹消失的方向,片刻道:“他们应该没走远,现在追过去,他兴许还能活。”
“为何要救他。”吴关挤出一个笑来:“像我们这样的男子,死了便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玄凝看了他一眼:“你不像是顷月阁的人。”
“殿下知道赛狗吗?”
“用绳子把狗脖子栓住,另一头在马身上拴着,马儿向前跑,狗在马儿后面追,追不上,绳子便会越勒越紧,越勒越紧,最终窒息摔死在地,被拖行的面目全非。追上的,不但会被鞭子抽打,还会被使坏的马蹄一脚踹在地上。”
“看地上的痕迹,他们打的是死结,也就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灰璃活着。”
“你对他们,仿佛很是了解。”
吴关笑道:“年少成为鹑首,一时得意忘形,得罪了上面的宿主。宿主哥哥教导有方,给我拴上了绳子当狗,我追上了,他便故意勒马放慢速度,害我被马蹄踹断了腿,没钱医治,险些残废。后来阁主见我可怜,派我去画院看门,顺便暗中替她物色新人。”
“现在想想,我也算是因祸得福。否则,我也不会认识君子兰,得到殿下你的赏识,去玄家当侍人。”
“当初我骗夫人,说我不爱伺候人,殊不知,伺候他是我迄今为止最为轻松快乐的事情。哦,夫人就是一点不好,总是半夜问我些情感问题,我为了解答他,买了一堆话本,这东西比蛊毒还可怕,一旦染上,无药可解。”
“蛊毒?”
吴关假装伸懒腰,借此挡住她望来的目光:“人一旦过上清闲享乐的日子,就不想再回到过去了。若不是我身上的蛊毒需要定期服用解药,我是真的不想见到顷月阁那群疯公。”
“你的意思是,黄月昇为了控制你们,在你们身上种下了蛊毒?那你为何还要跟棠宋羽出来。”
“殿下不知道吗?”
玄凝莫名有些心慌,皱眉问:“知道什么?”
“那夜死的,看似是步天楼的乐师,实则是阁中角宿寿星,别看他排名不高,他可是阁主一手培养的棋子,掌握所有星宿动向,以此分发解药,得罪他,就意味着死。”
想起黄月昇描述的梦境,玄凝沉声道:“棠宋羽把解药拿走了,对吗。”
“嗯,虽然不知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吴关从荷包中掏出一个瓷瓶,“他临走前,给了我一瓶解药,灰璃也有,估计这会已经在他们手中了。”
怎么做到的,玄凝想起那染红的裙摆就头疼。但凡告诉她一声,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公鸡根剁了,何必他又是鸳鸯壶,又是邀之共奏琴弦,到最后弄得满身狼狈鲜血,谁见了都要报官。
鸳鸯壶……乐羊……
“我与他在步天楼那晚,也是顷月阁一手安排的?”
吴关眨眨眼,单纯道:“哪晚?”
“……算了。”
“殿下是说夫人被乐羊骗走的那天晚上?其实……那个鸳鸯壶……”
吴关抿唇看了她一眼:“是夫人要的。”
玄凝神情一变,噤声道:“嘘,有动静。”
四下安静,除了归巢啼鸣,吴关什么也没听到,她却连声招呼都不打,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吴关见她那么紧张,还以为是棠宋羽出现了,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她骑着夺来的骏马,像遛狗一样溜来了五花大绑的顷月阁杀手,马背上还驮着一个粉衣男子。
是灰璃。
吴关接在怀里,刚要探他鼻息,却被小男子挥手挡住了脸。
灰璃缓缓睁开眼,惺忪迟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半刻,歪首又落。
确定他只是昏过去了,吴关才啧道:“这小家伙真能活。”
黄昏的月与星,由浅淡转至华浓。
玄凝捂着微微发烫的脸颊,望着泛红的火堆道:“所以……他是因为害怕,特地要了鸳鸯壶,在我去到之前,酌阳鸳壶酒壮胆……”
吴关坐在火堆边,烤着路上捡到的板栗:“对啊,不过我跟他说了,男子头一次还是不要喝太多,不然醒来全忘了。万一殿下不想负责,他日后也能回味一二。”
“你都教他些什么。”
“殿下明鉴,小的也是从话本里学来的。只是殿下说的阴鸯掺药,这应该是顷月阁的手笔,他们最喜欢往女君的酒里掺药。把人弄晕,便什么事都好办了。”
“呵。一群下水沟里的脏郎。”
他苦笑道:“是啊,又脏又多,还到处乱爬,让人头疼。”
玄凝沉默地望着火光,片晌抬眸道:“我来的路上又听说了几起摘宫案件,顷月阁为何要这么做,那些被摘走的胞宫都去哪了?”
“吃了。说是能容貌永驻。”
吴关嘲讽笑道:“至于作用,大抵是剖开某个倒霉鬼的肚子,把胞宫放进去,作出一幅血淋淋的男人生子图来。”
“……有何用。”
“他们会拿着图画欺骗那些小男孩,告诉他们女人的身体是肮脏的,是纯洁的父解救了他们,将他们放在身体里孕育诞下,所以,要感谢父,记住父的恩赐,回报父的恩情。”
“他就是这么坏掉的?”玄凝瞥了一眼灰璃,自打救回来,他就一直昏睡不醒。
“嗯,他如今还算清醒,看来城外的同心馆,当真能修身养性。”
玄凝冷笑。
什么同心馆,不过是某位长老开的鸡杂面馆,灰璃待了没到三天,光是逃跑就被抓回来七次。而她“碰巧”出现,将人带到了黑市,一番讨价还价,灰璃被设计卖给了前来买“猪猡”的黄府侍卫。
他不知阁主的真实身份,便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骗取信任的,是阁主的亲姐姐。事后还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为顷月阁立了大功一件,结果被同行追杀,只得藏身她提供的庇护之下。——玄家地牢。
灰璃纵然作恶多端,但若非顷月阁,他本该是寻常百姓家,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孩子。
留他性命,并非出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