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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Chapter.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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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死,活着对于他这种人,才是残忍的酷刑。

玄凝将灰璃带去了私塾,他在里面待了半天,出来后,整个人都是灰色的。

她又找了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军中孩子,教他舞枪打棍,没过几天再将他关回牢中,即便灰璃猜出她的意图,却也难消心中落差,成日郁郁落泪。

哭声让棠宋羽听见了,不由分说闯入她书房,凶她心肠比寒石坚硬,让她放人。

玄凝只记得自己说了句“夫人圣善,何必自渎”,棠宋羽便面色铁青地宽衣解带,坐到她怀中。

他貌似掌握了她的什么弱点。或者说,棠宋羽一直知道自己是她的弱点,从前还能装一下,乐羊死后,他装都懒得装,敞腰勾腿,玉手妆抹香腮羞,那坦荡无遗的动情模样,比过往还要令人心醉。

若不是他面无表情地系好衣带,让她放人,玄凝还能再回味一二。

“你身为夫人,本就该侍奉自己的姝君。何况,我并没有碰你。”

棠宋羽皱了眉,问她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灰璃被放出来的那天,围在他身边“棠哥哥”“棠哥哥”地叫着,棠宋羽咬紧了唇,始终不理不睬。

“棠哥哥,你身上的铃铛声真好听。”

霎眼垂眸,美人红了耳尖。

夜里,铃声阵阵,白日耳尖的那点红,遍布夜色玉雪。

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身下,望着他因愉悦仰露的优美的颈部曲线,玄凝发自真心地感叹道:“棠棠,真美。”

说完,她抵身咬住他的喉结,棠宋羽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随着眼角热泪滑落,他搂紧了她,指尖摩挲缠绕的青丝,唇边发出来的,终究还是破碎的靡靡之音。

镜释行的听感向来极好,隔着竹林遥遥听见铃声清脆,有交欢之音夹杂其中。山风凉爽,却怎么也吹不灭他心里的燥动与不甘。

他循声找到了门前,迟迟不敢叩问。

神与仙的尊严作祟,漫漫铃波推踵,他放下手,掐诀静心,坐观无量海。

皎月露浮云,树下人识海沉浮,享一斗霜白杂念;帐中红白交织,青丝错结,重明浴雨,玄蛇伏尾,一拢天地云海,探百转千回绪,拨一曲荡气回肠,直教红烛泪落,善待天明。

镜释行睁开眼,屋内灯火昏黄,她仍在用哄人的语气,在昏昏欲睡的男子耳边,低声述说着爱意。

“溯魂同源,爱他即爱我。”镜释行默念道。

可能是受了残识影响,他默念了数遍,依旧说服不了自己。

那场天劫仿佛将他的谦卑与骄傲分割,前者成人,后者成仙,谁也无法学会对方。

玄凝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还未踏出门槛就看见一樽白鹤冰雕立在树下晨晖,她走过去戳了戳,镜释行不看她,盯着天空独自喃道:“天劫将至,阳躯恐难承受,我需回去一趟,将他浸在弱水,重回我身。否则,恐生变故。”

“嗯。”

他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不满,转过头又道:“我走之后,人间之事,我无法再为你分忧排难,阿凝万事小心。”

“嗯。”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玄凝打了个哈欠。

“你在外面不都听到了吗。”

“那些话是你哄给他听的,我不要。”

她转身就走:“那就没有。”

镜释行抿润了唇红,转眼堵在她面前,俯首落下一吻。

玄凝很早以前就想问了:“你强吻的毛病跟谁学的?”

他笑的时候,神态像极了棠宋羽。

“自然是跟殿下你。”

不,棠宋羽才不会这么欠揍。

*

找到他时,天街烟雨正朦胧。

街上男子清一色曲裾缠腰,纤弱如细柳,棠宋羽也不例外,草绿染青的曲裾外,又披了一件短衣,杨柳岸边,手撑油纸伞款款走着,望见杏花凋零,他不知为何掏出手帕,蹲身捡着满地落花。

不等玄凝下桥,视线里,一位高大女人急匆匆赶来,嘴里唤他——“夫人”。

好笑的是,棠宋羽居然有所反应,站起身朝她望去。

“娘子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在这附近,就立马赶来了。”扈二娘在他肩上拭了拭手,“你身上都淋湿了,赶紧回家去。”

一听到要回家,棠宋羽立马摇头道:“屋里潮闷,我才出来走走。”

“下着雨,夫人长得那么好看,万一被水鬼抓走了可怎么办。还是听我的,回家去吧。”

又劝了几句,起初他还有回应,不知从哪句开始,棠宋羽蹲下身,一语不发,自顾自捡着花瓣,扈二娘拗不过他,只好道:“那你别在外面待太久,今天的肉还没卖完,我先回去了。”

“嗯。”

脚步声远去,四周静谧,唯有雨滴落伞面,啪嗒坠往小河流水,添几道春水新纹。

视线之外,多出了一双长靴,棠宋羽以为是路过的人,便没细瞧,直到红衣轻荡,长靴停在身旁,他抬眸望去,仅一瞬间,就被她深邃鲜红的眸眼吸引了去。

好像……兔子。

玄凝看着他愣神的模样,莞尔一笑,蹲身问道:“你捡这些花是要做什么?”

“不知道……”棠宋羽垂眸望着手帕上的花瓣,道:“它们前天刚开,夜来寒雨,便都陨落成了泥肥。”

“你想留住它们?”

他静了一会儿,点头道:“嗯。”

玄凝拈起一朵完整盛放的杏花,放在鼻尖轻嗅道:“画下来如何?”

棠宋羽一脸惊讶地望着她,玄凝失笑道:“怎么了?”

“没……”对上她的眼睛,棠宋羽匆匆低了头:“只是,正有此意。”

杏花落了苦涩,只剩苍白。

棠宋羽完全不察身旁目光黯淡,低声道:“但我并未携带纸笔,且生景易描,凋零难绘其神,我怕毁了它们的姿态,还是罢了。”

说完,他捏着手帕一角,对折叠起,一只手缓慢地伸来,停在他手背上方,落下时,掌心正值温热。

“我去买,你在此等我。”

她轻轻碰了一下便离开,棠宋羽摸着被她碰过的手背,反应过来满脸桃花红。

玄凝一路询问,总算是找到了卖画材的地方,然而等她搂着画纸回去时,杏花树下,已然没了人影。

吴关在后面小心翼翼道:“方才扈二娘卖完肉,把他接走了。”

她与落花沉默对望,离去时,怀抱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待她走上桥,路过的行人纷纷捡起地上的缎面包装,怀揣着走了。

除了积水里的宣纸。

西边多事,世子殿下前脚刚到芜梦,后脚就被赶来的圣旨召回天景。

作为她留在江南的眼睛,吴关望着棠宋羽的背影,唉唉叹气。

他不理解世子殿下为何脆弱到这种地步,仅仅是没看见他,就面如死灰,步伐僵硬。

直到某天他跟踪被发现,让扈二娘揪着领子警告,棠宋羽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说,像看坏人一样害怕地看着他,吴关才顿悟明白,那天的世子殿下是何等心碎滋味。

他在心里给君子兰记上了一件,隔天棠宋羽见到他主动打了招呼,吴关又悄悄的把这件事划掉抹去了。

“我记得,那天你和她站在桥上。你是她的……夫人吗?”

吴关吓得摆手又摇头:“不不不,我是侍人。”

“这样啊……”棠宋羽放松了几分神态,着手打开怀中的画卷,上面画了一棵雨中杏树,树下一地落红,一只红眼睛兔子,卧在斜倾置地的纸伞里,抬眸望着杏树。

“你能帮我将这幅画送给她吗?”

吴关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已有家室,送杏花是否有些……不妥。”

他红了脸,慌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那天没等到她回来,心中有愧……”

“没有别的心思,那你脸红什么。”

棠宋羽呼吸一滞,低头像是被他欺负了一样,眼眶说红就红,吴关吓了一跳:“我逗你呢,你别哭啊。”

他欻拉拉地将画合上,抱在怀里,扭头就走。

“不是?你不把画给我,我怎么送给她?”

雷声轰夜穹,降天地道道妊辰纹。

睡梦中听到拍门声,吴关吧唧着嘴,翻了个身继续睡,直到拍门声愈来愈大,他才不情不愿地嚷道:“谁啊?”

“我。”

吴关立马精神抖擞,滚身下床,迈着狼狈的步伐,开门瞬间,风雨飘摇。棠宋羽站在飘雨的檐下,手握画卷,两缕齐胸的青丝紧贴面颊,红目血唇,赤脚沾地,浑身湿哒哒地向下滴着水,活像江南民间骇人听闻的男水鬼。

“殿下呢。”

他一开口,更像是水鬼索命。

吴关摸不准他是如何想起来的,想起来多少,将人扶到屋里,关了门才道:“自从天子病重,漠北部族军队多次越境骚扰,抢夺粮食,屠虜百姓,殿下收到急召,率军镇守西沙关,眼下应该还在路上。”

“……”

吴关拿了几件干净的衣袍,走过来帮他脱了衣衫,棠宋羽没有抗拒,兴许是还没从方才得知的消息里回过神。

衣衫褪去,吴关愣在了原地,棠宋羽这才制止他道:“我自己来。”

他身上全是长短不一的鞭痕。

“夫人你……”失踪的日子里,究竟遭受了什么。

话到嘴边,吴关不敢问,只颤抖着手,接过他递来的潮湿画卷放在灯下摊展,白兔仍卧在树下,杏花树上,却俨然多出了几朵“红梅”。

联想到他唇上的鲜血,吴关不顾男子眉间的皱厌,上前抱住了他。

头上传来试探轻摸,抽泣声演变成嚎啕,他顺势跪下,抱住棠宋羽湿漉漉的腿失声痛哭。

“都怪我……当初在画院,我就不该把你举荐给黄夫人……不该泄露你的行踪……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你有不得言说的苦衷,我不怪你。”

棠宋羽望着桌上的画,沾血的唇弯了几点弧度,道:“世间所有人都可以骗我,除了殿下。”

夫人变了。

变得更像个人了。

远在西沙关外安营扎寨的玄凝,入夜收到有关棠宋羽的消息,又喜又气,指着信上的话纠正道:“什么叫更像个人?他本就是人。”

不等她看完信,一人匆匆钻入帐门,边走边整理着衣袍:“我听说江南那边来信了,怎么样,棠哥哥想起我了吗?”

玄凝瞥了来人一眼:“你与他非亲非故,要想也应该先想起我。”

“谁规定失忆就要先想起亲故来。”灰璃跪膝挪到她身旁,凑近道:“吴哥哥的字依旧那么丑,写的什么,快念给我听。”

玄凝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人摁在案边道:“这里没你的事情,滚回去睡觉。”

灰璃捂着磕红的脑门,坐直瞪道:“武灵神,你不能这样自私。”

“滚。”

他扯开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脖颈间的勒痕:“来人啊,大将军非礼啦——”

玄凝拿起果盘里的葡萄干精准投进他嘴里,呛的灰璃握着脖颈连连咳嗽。

“算你狠……”

“没你狠。”

紧急关头,他还能将自己缠在树上,让马儿无法将他拽跑,再用石头将来人砸的面目全非。

当然,若非她及时赶到,他还是会被其他同伙杀死。

玄凝展开信继续看道:“你知道男子不能成为正编军吧?”

“知道。”

“那你为何冲在前面。”

“只要我冲在前面,就能为身后多挡下几支箭。”灰璃拉起衣袍,吹了吹耷拉在鼻尖的发丝:“也能替将军多杀几个敌人。”

“眼下只是冲突,并非战争。羚蒙部族出了叛军,从琼国利益上来看,也算不上敌人。”

玄凝看到了信尾,皱了皱眉道:“我知你的想法,你想死在战场上,为你做过的错事赎罪。但你身上的罪,并非一命换一命就能还清的。”

“何况以你的身板,真要到了战场,活不过一指灰灭。”玄凝放下信,语重心长道:“去江南吧,他在芜梦日照楼等你。”

灰璃一怔,眨眼嘲笑道:“哎呀,棠哥哥果然还是先想起我了。”

男子幼稚,玄凝懒得与他计较。

她只计较信尾那句“我心寸悔,侯君秋归,渡我夜阑春”是否过于直白,斟酌其是否出自棠宋羽本人。

是他的字没错……但不像是他一贯的行文风格。在某人的记忆中,只有那个掉进弱水的倒霉神子,才会这般毫不保留地吐露心意,大胆求爱。

“渡我夜阑春……”玄凝垂眸将他的话念了一遍,也没琢磨出个别的意思,索性吹灭了案上蜡烛,打算就着帐外星光与篝火,怀揣着信封睡觉去。

灯灭瞬间,手中信纸忽而变得幽绿刺眼,玄凝惊讶之余还不忘腹诽,用萤石粉写信,这两人是去打劫金库了吗。

萤石粉形成的并非文字,而是一个图案,其中心落在“日照”二字,随之向四周蔓延火苗,玄凝觉得眼熟,忙点亮了烛火,起身拿远,掀开束胸一瞧,顿时哑然失笑。

这个棠宋羽,把她胸口的纹路画在信上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在炫耀他精湛的线条勾勒技法。

……

有可能。

人愈是长大,思虑愈多,心愈是难懂。

要想读懂棠宋羽的心,仅一封信哪里足够。

在等待芜梦再次来信期间,部族叛军首领带着部下投诚玄家军,傍晚,白昼未歇,语言不通的士兵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一张张笑脸远比大漠珍珠还要宝贵。

黄沙覆没的原野,流沙暗藏。

寒夜来临,刃心浮现,珍珠般的笑脸被火光吞噬,玄凝独坐边塞帐中,听着风声掠影,擦拭着沾了血的逍风。

少顷,她拎起地上的头颅,放进饲养毒物蛊虫的铜鼎,进食声嘶嘶唧唧,玄凝回眸望着地上还在往外渗流的尸体,皱鼻嫌弃道:“臭死了。”

拔营回城,净身焚香,玄凝将自己埋进带来的旧衣物里,深嗅残余幽香,想象是棠宋羽躺在身下,她则像一条躁动不安的蛇,紧紧缠住他的身躯,腰身起伏间,青丝与眉眼皆荡漾。

完了。

玄凝咬着食指,自责地望着身下被她弄皱的寝衣。

这是最后一件带有他体香的衣裳了。

第二封信送来时,玄凝正在南下的路上。

叛军首领投诚是假,欲图弑卒烧营是真,玄凝斩下了她的首级,放在青铜方鼎里,送给了正在集结军队的羚蒙狮吼王,以示警告。再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给狮吼王,将俘获的叛军尽数归还给羚蒙。

为了拆散虎豹,扫清威胁,千万铁蹄踏古道,绕崇山峻岭,奔家国百年安定。西南战场,媖骑激荡,少年凌云壮志,于重明眼下,震天军鼓声中,飞舞个洋洋洒洒。

砍断老对头邯齐的尾巴,从此琼国的版图,变成了一块斜斜插进羚蒙与邯齐之间的钉子,百年之内,无不复出。

在梧桐又染金黄的季节,玄凝班师回朝,进宫路上,被路边楼上的俏男郎扔了满身绢帕,沾惹一身花香。

长公主代天子执掌朝政,已有一年余的时间。

黄靖宗依然稳坐首辅之位,但她的妹妹们,俨然成了众矢之的,一个被收入地牢监禁,一个被革去统领军职,从正二品降到了正六品下,某位郡主看她可怜,又去求天子将她调遣去沃城,统领近海神威军,被天子果断拒绝了。

“为何?”

“她待在王宫,尚且能被家族牵制,而临海风浪大,远离故土家人,她更能乘势高飞。海国无宁日,近海神威军职责重大,不可有异。”

明明宣称神志昏沉,卧床不起,却还能分析局势,权衡利弊,天子病得诡异极了,诡异到玄凝怀疑她是装病,目的是早日锻炼出长公主,早日脱去凤袍,带上她的剑和年少志向,游历山水人间。

猜测终究是猜测,对于幼年时景仰的人,玄凝还没胆大到跑去病床前质问——“陛下,你是不是不想早起上朝,故意装病?”

她会被赶出去的。

安平世子年十九,战功赫赫,如胜当年鸿机大将。一朝回景,加封镇国候,享国母待遇。

消息一出,世家无论大小,皆带着闺中公子上门送礼庆贺。

玄凝又遇见了当年那个让她头疼的“不踹上吊小祖宗”,裴家三公子。

他如今的模样,像是被人按在加入酒曲的面桶里偷偷发酵了一样,体型胀大如球,玄凝一个眼神睨过去,他就悄默默滚走了,滚到了他生父身后,朝她挤出一个如猪一般肥厚无害的微笑:“凝姐姐,我现在比你高。”

更烦了。

玄凝心情不爽,连带着数日餐食,不夹一口猪肉。堂厨郁闷,以为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腆着脸就去问。

“不是你的问题,是卖猪户的问题。”

玄凝忿忿地咬了一口红脆枣:“住我宅子,占我坊铺,还要拐我的人,简直欺人太甚。”

堂厨听得云里雾里,琢磨不透,只好让猪肉从饭桌上彻底消失。

长公主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玄家庄主,接连半月上朝,玄凝都冷着脸,一副朝臣百官皆欠她黄金三万两的模样。

事实上,朝臣百官的确欠她钱。先前迁都,许多世家为了修建新府大院,纷纷向财力之最的玄家借款,待到新房建好,这些人却用各种借口推脱,日子一长,便成了陈年烂账。

这些账,玄遥想不起来要,玄凝翻见了,连本带利的算完,命人带着借据,逐一上门讨债。

一经要账,忌惮她的朝臣夹紧了尾巴,生怕被她踩住生吃。纵观朝上,黄家四子被她除去了一半,她又为琼国扫除了西南威胁,作为一只展翅翱翔的雌鹰,她拥有用与生俱来的寒霜脸,傲视群雌的能力与资格。

只有在长珏郡主面前,她才会笑上一笑,戳脸挽袖,追逐嬉闹,像极了寻常百姓家的姊妹。

百官退去,天覃望着仍属于母亲的位置,权力浇灌的野心,在朝凤殿中熊熊燃烧。

声名狼藉,那又如何。

只要坐上王位,万字史书也可为她改写。

而她距离这个位置,已经很近了。

为了拉拢玄凝这个行走的军权,宫中百日宴上,长公主不惜将自己怀胎百日,辛苦诞下的子嗣,改成“玄”姓,亲手交到她的掌心。

“我听说阿凝不打算生育,所以……”天覃握着婴孩的小手,抬眸笑道:“我的孩子,从今以后便是你玄凝的孩子。天逸臻,跟了镇国候便无需“逸”字,便叫玄臻吧。”

座下哗然四起,齐声劝谏长公主三思,声音吵到了怀中婴孩,眼看她小嘴一敛,眉头一皱,两眼一抿就要哭闹出声,玄凝不紧不慢地拿起腰间挂着的篆铃银环,在她面前晃道:“臻儿不哭,你母君是在吓唬你,说话不作数的。”

婴孩被她手中“叮铃”作响的银环吸引,随她母君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眨也不眨,伸着粉嘟嘟的小肥手就去够。

一双手倏尔揽过襁褓,高举过头顶,玄凝惊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天覃笑了笑:“国母不想要臻儿,那她活着对我便毫无用处。”

惊呼声中,她将手里的孩子重重摔落在地,襁褓中的婴孩受了惊吓,爆发出尖锐的啼哭。

玄凝冷眼望着,在她推开前来阻拦的裴柏青,将孩子再次举起时,道:“殿下这是拿自己的孩子威胁旁人?”

“既是我的孩子,生死作用,皆由我掌控。”

天覃盯着她眉眼隐隐流露的不忍,道:“她若是有本事,就该教国母爱不释手,没本事讨国母欢心,那就投胎再来!”

说完,她再次将孩子砸在地上,那些臣子已不再劝她,转而跪地劝玄凝,收下长公主献子苦心,就连裴柏青也泪眼婆娑地跪地求道:“国母开恩,收下臻儿吧……”

婴孩的头骨尚未闭合,正是脆弱,就算包裹柔软,也经不起屡次重摔。

玄凝望了一眼天冉,她抿着嘴角,目光充满了不忍与怜悯。

“臻儿,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生在了天家。”

眼看她又要去捡落在地上的婴孩,天冉匆匆上前,将婴孩抱在怀中道:“二姐姐,你这又是何必。”

“我从未想过与你争夺皇位,玄将军不过是见我血亲逝去,可怜我才会有所接近关照。”

她抬起头,与玄凝对望:“对吗?玄将军。”

金玉堆砌的殿堂,无数目光汇聚在身上,纠缠着她眉眼俞渐深陷。

孩子,不重要。

倒是长公主,她今日可狠下心用一岁大的孩子逼她认主,她日登基成王,天权在手,她怕是要剥了玄家的一层皮不可。

黄家气数将尽,韩家一心求稳,裴家急功近利……要想制衡天权,还需找个倒霉鬼才行。

眨眼间,思绪已过千回百转。在众人的目光中,玄凝伸出手,将哭声微弱的婴孩抱在怀中哄了几句,屈膝半跪,还给了裴柏青。

他不敢接,目光惶然地盯着她,玄凝无奈,将其强塞入怀抱,又将手中的银环,放在了婴孩胸口。

或许是察觉到母君的意志,小小的手抓住了铃铛,在安静的殿内,铃声仿若求救一般。

“承蒙陛下不嫌,收我为天家义子。按年岁,长公主是我的义姐姐,义姐姐的孩子,便是我玄凝的义姪。故此,长公主不必为难自己与孩子生离死别,”

天覃的嘴角微微颤动,那是目的达成后,难以抑制的激动。

玄凝假装没看见她嘴角的弧度,起身叹道:“去请太医。”

这孩子除了眉眼与长公主五分相似,其余的,全歪到了乐羊身上。

但愿天家的吉人命数,可以保佑长公主和她的孩子,不被阳柳困扰。

第五封信抵达桌案,玄凝熄了灯火,将它与过往的信纸摆放一起,幽绿中,那些来自不同时间的信纸,竟拼凑出一幅画来。

画中人脚踏明月,手捧日照,其身肌线条,刻意用了水墨山石枯枝的顿挫技法,勾勒出的波澜壮阔,与她别无二致。

最让玄凝欢喜的,是他在她心口,画了一朵兰花。

柔软的枝叶沿着身躯缠绕,遮挡她一切隐私,唯独那朵兰花,却含羞般偎在她最隐秘的私房,仰望着她,只待她垂眸望来,将思念相诉。

他执掌惊鹊,一手创办日照楼,凛凛威风得令南雁生畏,竟还能在百忙之中,忆起她身姿。

玄凝肃然颔首,判定他是太久没受宠,春心萌动。

又奈何画面意境属实神圣纯洁,玄凝只好转念改判,萌动之人,是己非他。

江南有旧部,其名“惊鹊”。历年迁都,旧部遣散,一部分人留在了南边,另一部分则跟随玄家庄主奔赴北泽,成为暗部第一支游蛇。

早在棠宋羽离开天景之前,玄凝便决心重启旧部,追捕人间星宿,将顷月之势彻底消灭,并将任命决策之权,先一步赋予彼时尚未抵达江南的棠宋羽。

他模样是清冷了些,所幸他自幼学画,握笔时即便不笑,温润自来。若是笑了,那就更是清纯无邪小仙郎,无论多少岁数的人,在他面前都能放松九分警惕。

最关键的,是这条路与他的道不谋而合。

无权无势,长相无害,以小男子之身独闯天地,安身立命,是多数男子加入顷月阁的初衷,亦是黄月昇为他们编织出的美好幻梦。

所求无害,却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从状告之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压迫同僚,虐|杀女子的凶手。可怜又可恨。

玄凝无法体谅这些人,面对他们,她是冷血无情的铁面判官,对堂下忏悔哭诉充耳不闻,血手敲响惊堂木,那些人便套上了绳索,在她眼前瞠目断气。

棠宋羽与她不一样,他有着和他们相似的经历和处境。在处决他们前,他总是认真听完他们的自述,欲图与他们灵魂沟通般轻抚着额头,指出他们错在何处,再为他们的来生谋划出一条清晰路线来。

最后,他闭上眼,掷笔定生死。

被沾带红颜的笔尖指到,则生;反之,则死。

看似平允合理,无偏无私,实则在他掷出笔尖的那一刻,生死已定。

活人要么洗心革面,重获新生;要么不知悔改,活着,且死了。

至于死了的,棠宋羽不知是从哪听来的传闻,把尸体绑在木筏上,放进青江水,顺流而下,汇入汪洋大海,便能让身处地狱火烤炙的灵魂,少一些痛苦。

玄凝听完笑他天真,“你当江洋大海是义庄,他们还不曾飘入海,便会沉入水底,成为群鱼之食,腐泥之肉。”

美人正跪在地上,修磨她指尖圆甲,闻声头也不抬道:“死后造福一方生灵,也算功德一件。”

“你也会信功德之神论。”

“原来不信,现在……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我希望世间的人,都能依照功德神论而思忖行为。”

“若真如你所希望的那般,死后依照功德换界,那我岂不是要下地狱。”

磨甲声戛然而止,棠宋羽抬起眼眸,如画上心口的兰花,仰望她被烛火晕染的昏红眸眼,坚定道:“不会的。”

她循声望来,棠宋羽捧起她的手,垂眸吻道:“我会拦住它们,不让它们带走殿下。”

他这是认定了她功德难抵罪业。

玄凝挑着他的下颏,颦笑道:“黑白双生,蛇面鬼差,你一个人间小小画师,如何能拦得住它们?”

棠宋羽紧贴着她的掌心,在她膝上依偎道:“我就是能拦住。”

没了世子夫的身份,棠宋羽说起话来,百无禁忌,比两人相识最初还要生动有趣。

“这么厉害?”玄凝弯下腰,俯首勾起他长至腰间的青丝,在脸上写画道:“那我死后,可就全依仗棠棠了。”

“……”

“拦不住也无所谓,只要你中元多给我烧点刀枪火炮,我就能组建军队踏平鬼门关,附在棠棠身上,夜夜渡你向春深。”

“……”

棠宋羽携着微红的面颊,轻瞄她一眼:“现在不可以吗?”

玄凝皱眉道:“当然不可以。”

“……为何?”

“中元未到,我亦没死,你烧什么纸。”

“……”

沉默过后,棠宋羽站起身,于她疑惑目光中,解开腰间衣带。

“现在,不可以吗?”

玄凝楞楞地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不是腰疼?”

“有幸喝到阿凝亲手调炖的羹汤,不疼了。”

“哦……”

玄凝搂住他主动坐上来的身子,凑近时,幽香正浓。

“先渡哪里?”

“自是春起处。”

“再渡?”

“阿凝。”

玄凝挑眉,“接着?”

棠宋羽捧起她的脸吻道:“吟秀春风,且渡且欢。阿凝莫再问我。”

被嫌弃了。

玄凝气不过,又不敢声张,便把怨念全落在掌心指尖,扶着绿柳腰,奏他个春波荡漾,待他将要破茧化蝶,一口咬住他喉咙,教他仰首泪落,咬唇不敢将欢声张扬。

她挑眼笑他,抚耳过胸怀,用刚修磨的指甲拨弹他紧绷的琴弦:“而今春意正浓,棠棠既要吟秀春风,何不作大声些。”

“闭……闭嘴……”

棠宋羽睁开水雾朦胧的眸眼,绯红脸上净是羞恼。

“手拿开……那里……是最后一步……不许碰。”

“棠棠自己说的,且渡且欢,哪还需要分先后步骤。”

“那也不能一起嗯!”

泷泷双目飘摇坠落,他颤抖着偎在她怀中,像一只贪恋温暖的白蝶,不断的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将她紧紧圈在了梨花椅上。

放在蝮蛇界,这是绞杀的征兆。

一晌喘声止,玉手缓缓攀附肩膀,转眼握住了她的脖颈。

他没有用力,却也是乐此不疲地按着她喉结,玄凝无奈地制止道:“再按要吐了。”

美人泪挂眼睫,芳菲尚未褪去,眸眼嘴角却已冷若寒霜。

“阿凝,陪我。”

这句话,自打她二人重逢相会,便一直在耳边重复。

他不说陪什么,玄凝便当他是久别重逢,患得患失,搂着他腰身哄道:“我这不是在陪你吗?”

“嗯。”棠宋羽吻了吻她嘴角:“不够。”

“那棠棠自己说,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感到心满意足 。”

他望向她深红眸眼,指尖在她唇上摩挲,勾唇一笑,直教霜雪融春水,滴落她心涧。

“我欲壑难填,阿凝……满足不了我的。”

她眼睫轻落,压暗了几许眸光,美人却笑着起身,使出了不知从哪学来的欲擒故纵的本事,勾得她杏眸半眯,踩住了他挂在腰间,垂坠拖地的衣摆。

“你说什么?”

他不回答,玄凝便站起身,向他步步逼近。

“欲壑难填……这种放荡话,你也能说出来。也是,你如今不是世子夫,没了规矩约束,自是放浪形骸,无拘无束,什么话,什么举止,都要学来说道作态一番。”

擦肩而过,棠宋羽惶然去抓她的手:“是我失言,阿凝别走……”

她冷笑,上手强行分开了他:“不是说我无法满足你吗,既然如此,那便换个能满足你的人来。比如……二娘子。”

“……”

房门打开,散一室料峭春风。

棠宋羽攥紧了拳,摁在揪疼的心口,望着她离去的门外,翕动唇边,晶莹悬挂月色。

忽而身后一声异响,步履急促似风闯,棠宋羽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双温热大手捂住了眼睛。

这双手,他太过熟悉,熟悉到心尖发颤,眼眶发酸,不等来人说话,他便反手寻着腰身,向后靠拢。

“阿凝……”

她并不说话,只将他两颊再填春意,推着他腰间遗留的昨夜酸楚,跌落帐中欲海,青丝乱枕,低唤一声声她。

待到夜深,春色阑珊,她紧贴在身后,手覆在心口问道:“满了吗?”

棠宋羽有气无力地应道:“嗯……”

“是吗。”玄凝躺了下去,埋首在他后颈轻嗅道:“那么好满足,怎么算是欲壑难填。”

“……”棠宋羽睁开眼睛,一句话未说,听她继续道:“欲壑难填的……是我才对。”

意思是,她还没尽兴。

棠宋羽刚要撑起身,她却一把将人按回枕上,低笑道:“不用了。”

“想满足我,棠棠今夜怕是不用睡了。”

十指紧扣胸前,玄凝闭上眼,闻着他身上的幽香,感受他跳动的心脏,深深感慨道:“好香……这个味道,像是从棠棠身子里面透出来的。”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玄凝无声落了嘴角,在他肩上轻蹭道:“真想把棠棠剖开看看……究竟藏了什么东西,令我魂牵梦绕,日思夜想。”

躺在枕上,数着身后人的浅浅呼吸,纵情过后的留恋与清醒在墨色中反复挣扎,棠宋羽缓慢地将手探进枕下,那里,藏了一把防身用的金簪。

兴许是做了什么梦,女君嘟囔着翻了个身,面朝梁上,双腿却依旧缠在他左腿上,就着如此别扭的姿势,继续熟睡。

于是,他悄然坐起,将金簪对准毫不设防的脖颈。

“陪我一起走,好不好?”

棠宋羽在心中,替她道了一万句“不”。她却悄然睁开眼,将不知因何融化的朱砂,流淌他心。

“好。”

金簪掷地,滚落漫天华光。

玄凝抚着他被烛火照得虚黄的发顶,涩然的嘴边,再难开口将未说完的话,道与身下。

但,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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