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阿浪一共七人,他都一一给小男孩指名道姓介绍完毕,随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会写字吗?会的话,可以写给我看看。”
忽然想起这里没有笔墨纸砚。见小男孩摇头,只得作罢。
这祠堂原是为了供奉某位神邸而修建,不知为何修到一半罢工,连神像也没有,这么多年渐渐荒废,墙倾屋倒,蛛网密结,倒是给了这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一个容身的处所。
到了夜晚,众人围着一堆火光坐着。宗神秀站在门外,夜静如水,月光斜照在他身上,红衣飘飘,一派仙风道骨。他静静打量着那个落水的小男孩,想靠近又知道即便靠近了也没用,心情复杂。他似乎已经清楚小男孩是谁。
阿浪估摸着时辰,起身道:“你们都饿了吧。”
众人早就饿得发昏,闻言点头的力气都没有。那落水的小男孩也是差不多两日没有进食,全靠喝水和毅力吊着一口气,一群皮包骨的孩子,随时都在死亡边缘徘徊。阿浪环顾一圈,握紧手里竹竿,叮嘱道:“夜里外面不安全,你们千万不要出去。我去给你们找吃的。”
嘴上说着不安全不要外出,自己却没所谓似的,撑着竹竿,一停一顿,出了那间连门都没有的破屋,竹竿哒哒响着,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竹竿触地的声音再次响起,除小男孩以外,其他人都听习惯了。其中几名孩童面带惊喜,忍不住出门迎接。阿浪怀里用衣服兜着一堆吃的,带着阿丁阿甲几个人进来,把东西均匀的都分给了大家。对那个落水的男孩颇为照顾,把唯一的鸡腿递给他。
见其他人都是冷硬的馒头点心,唯独自己例外,小男孩没有接。阿浪笑道:“你第一天来,理应吃点好的,况且早上你还被人推进水里,受惊不小,吃点肉压压惊。”
一边说一边将鸡腿塞到他手里,自己舔了舔手心,拿着剩下的馒头大口啃了起来。小男孩身旁坐着的阿丁含糊不清道:“阿浪哥哥给你你就吃吧,不要担心,我们不会抢你的东西。”
其余众人都点头,虽然不时会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但绝对没有任何嫉妒。
小男孩惴惴不安地捧着手里的鸡腿,仿佛那不是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喷喷的肉,而是一块烧红的炭。
夜深人静,火光渐微,屋子里的孩童都东倒西歪睡着了。阿浪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两面绣着图案,针脚紊乱,乱七八糟,似是某种花朵,可见刺绣之人技艺着实教人不敢恭维,正在发呆。小男孩没有睡着,见此情形,无声无息坐到他身边。歪着头,目光落在他手上。
阿浪低声道:“睡不着么?”
小男孩点头。
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荷包,阿浪扬了扬手道:“这是我阿姐留给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小男孩摇头。
知道他猜不到,就算猜到了也说不出。阿浪自己道:“花种。是我们以前的邻居送给我阿姐的。对了,很久以前,我可不是乞丐,阿姐,父母都还在。后来我父母遇难,留下我跟阿姐相依为命。我们家旁边住着一位阿婆,她也是独自一人,最喜欢种花,院子全是花,什么颜色都有。我跟阿姐经常去她的院子玩耍。阿姐她也喜欢花,可是她从小就看不见,只能闻到花香,却见不到花长什么模样。我就告诉她,阿婆院子里的花都有哪些颜色,爬在墙边的是紫色的喇叭花,开在角落的是绯红的月季,还有金灿灿的向日葵,很多很多,每次都要花很长时间说给她听。每当这时,阿姐就会发起呆来,自己在一边幻想。她做梦都想知道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是不是真的就像我说的那么美丽。”
他平平淡淡叙述着,神色却显得哀伤。
小男孩默不作声静静聆听。
阿浪道:“没过多久,我们村子进了妖怪,全村的人都快死光了,阿婆也死了,临终前,她给了阿姐一些花种,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走了。我跟阿姐被迫四处流浪,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吃饱一顿饭。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活着已经是奇迹。后来阿姐她……饿死了。”
说完,他低下头,难以抑制,难过悲伤,泪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紧紧握着手里的荷包。
“这是阿姐离开前给我的,她希望我可以好好活着,活到可以看见太平盛世那一天,那个时候,我们居住的地方再也没有妖魔作祟,鬼怪吃人,人们无须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可以安乐享福,自由自在。阿姐让我在那样的天地找一块肥沃净土,把这些花种种了,替她看看,是不是跟我说的那样好看。”
之后阿浪每晚都会算着时间出门,一去要么一两个时辰,要么三四个时辰,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会把带来的吃的分给这些流浪乞丐,分完了,最后剩下的才给自己,次次如此。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日,同以往一样,阿浪拄着那根光溜溜的竹竿,哒哒哒出了门。
这一次,却再没回来。
他被人活活打死了。
原来他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是偷的。距离乞丐落身地方不远的镇上,有家姓白的暴发户,在名为牡丹镇的镇上家喻户晓,有个浑号叫作“白剥皮”,听名字就知道不好惹,无缘无故都能剥人一层皮。在牡丹镇向来只手遮天,作威作福。在四界混乱的年代,任你是天潢贵胄,在妖魔鬼怪眼里也狗屁不是。通常富人都贪生怕死,这白家掌家的少主亦然,知道天下大乱,到处都是祸害,生怕妖怪找到自己头上,于是花重金找了无数方外术士,寻求保身之法。就有人给他想了个办法,祭祀鬼神,无论是神是仙,是鬼还是其他什么,只要能保佑他白家,就都可以照做。神仙是不可能光顾这个小小的镇子,但一些孤魂野鬼还是闻讯而来。要知道,在当下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客死他乡,凶杀横死的冤魂厉鬼。其中还有一种,饿鬼。
白家主要祭祀的就是那群生前饿死的鬼怪。每日都用玉盘珍馐在特定的地方祭奠,是另一种形式的厉坛祭。阿浪无意间发现,就趁着无人看守时,将那些供品偷了部分回来。以为每次只拿很少的一部分就不会被发现,但他想得太简单。此举可不仅是得罪了权贵,还相当于跟饿鬼抢吃的,下界什么都缺,最缺的还要数食物,那可是重金难求。这可不是捅了马蜂窝,简直就是踩了棺材板,必死无疑。
阿浪被白府家丁逮住打得血肉模糊,当场就断气了。死后躯体还被那群饿鬼分食,可谓惨不忍睹。
小男孩期间有几次跟踪过阿浪,与众人等了他两天,不见他回来,知道出事了,就独自一人沿着阿浪每次出门的足迹去寻找。当然他是绝对找不到人的。只在镇上某处街道拐角捡到了阿浪珍而重之的荷包,里面是不知名的花的种子。
小男孩愣在原地。然而他这一愣,也再也没能回去。
因为当他进入小镇,就被一名道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