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玄迷迷茫茫睁眼,血糊糊的视线,正对着一个人,一个死人。信繁双目凸出,脑浆迸裂,血肉与头骨融合成一堆碎渣,死不瞑目的样子。仿佛有个巨型锤子,在他脑袋上重重砸了三下,呕了口血,就此晕死过去。
……
“小道士……小道士……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快醒醒。”
“小道士……”
一个轻柔得不像话的声音,懒洋洋道:“你听见没,好像有人在叫他。”
另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波澜不惊道:“嗯,听见了。”
前者又道:“我听着是个姑娘,不知道美不美,倒真想见一见。”
“……”
后者沉默。
前者慢悠悠道:“是叫他的,你快提醒他。”
那个平静的声音道:“怎么不是你提醒?”
少女未眠隔着窗子,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听上去甚是耳熟,似乎就是那个小道士,心中一喜,还好,他还活着。不过,怎么有两个人?可是两个人的声音,分明又是一个人的,好奇怪。想不了太多。门窗都是锁着的,她能力低微,又没办法破窗而入,只能隔着门板呼唤,又不敢太大声,怕惊动观内其他人。她是混杂在一群香客中悄悄进来的,顺着小道士身上气味,找到这处偏僻的柴房。
“信玄,你醒了么?你还好么?”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果然是找他的。”
另一个回应道:“嗯。”
过了一会儿,信玄睁眼,脑子嗡嗡狂鸣,眼睛看出去还是血红血红的,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未眠听不到他说话,着急道:“信玄,你还好吗?我闻到了不好的味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信玄呆了好久,才听出是她的声音,身上伤口痛得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张了张嘴,费了好大力气,才发出沙哑至极的声音,很小声道:“未……未眠姑娘……”
未眠却捕捉到了,睁大眼睛,紧紧贴在门缝上,惊喜道:“是我,你还好吧?”
信玄努力道:“你……你快走……”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一个声音:“你是何人?”
未眠吃了一惊,转头看去,见是一名少年,跟信玄穿同样的衣服,知道是他的同门,正想询问对方发生何事,岂料那少年目光流转,忽然掉头就跑了。
……
老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凝芜不由得问道:“后来呢?”
老人道:“后来,我被他师父发现了。”
那少女其实是一株海棠树成精变化的,原本没那么快化形,因信玄时常夜夜到树下哭泣,每次哭到一半,必定呕血。那海棠树得到凡人精血灌溉,很快有了灵识,听他哭得伤心,不忍卒闻,终于在中元节那晚现身。
来风观主第一眼就看出她是精怪,然而这厮老奸巨猾,不动声色,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少女进海棠观,一切都在来风观主掌握之中。那名弟子去通风报信后,来风观主出现,他多多少少有点道行,而少女才化形,根本不是他对手。轻而易举就被他抓住,知道她与信玄有交情,早就有了计算,派人将全身溃烂的信玄抬到刑房,在少女身上划了密密麻麻的刀痕,让他亲眼看着少女被放干血。不出意外,信玄大受刺激,再一次吐血晕倒。
来风观主就是要看他生不如死的模样,内心得到极大满足。不知出于何种扭曲的心思,没有对信玄痛下杀手,反而留他性命。恰好便是这样的举动,给了信玄反击的机会。在信玄养好伤的某一日,他用准备自我了断的那把刀,近身捅进了来风观主胸口。那来风观主瞪大眼,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从小到大唯唯诺诺,只知道逆来顺受的废物弟子,蝼蚁一般的孽障,居然敢报复。然而,他想再多都没用了。
在他咽气那一刻,信玄在他耳边,掷地有声道:“你骂我,打我,欺我,怎样都可以。但是,不准再伤害我朋友!”
世人都知道亡命之徒的可怕,因为他们无牵无挂,六亲不认,是真的什么事都干的出来。那时的信玄,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见过太多师兄弟惨死,快要疯癫,他本身也早就不想活了。想死还不简单,只是在死之前,他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做点什么。于是,他弑了师。
抱着未眠被放干血的尸体,回到海棠林,放在埋葬信玉尸体的地方,终于用刀子抹了脖子。
老人伸出枯枝败叶般的手,接住满天花雨,自言自语道:“信玄用他的命换回我的命,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年轻人,你知道为何这里的海棠花常年不凋谢么?因为,它们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凝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选择将海棠花带到下界去种,可能是因为听了这个故事,也有可能,只是觉得寒风凛冽,唯有海棠迎风招展,热烈盛放,那种顽强坚韧的精神,让人钦佩。
絮絮叨叨说了好久,也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了。
有花瓣掉落,宗神秀帮他轻轻拂去头发上的花瓣,凝视着他微红的脸,眸色前所未有的柔和。他正襟危坐,一动不动,怕凝芜滑落,右手揽着他肩膀,动作十分温柔,生怕弄疼他。凝芜则轻轻抵在他肩膀。两人绯色的衣袍上都落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瓣,仿佛一幅玉人赏花的美丽画卷。
凝芜做了个梦,画面纷繁复杂,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偏偏连不成一条线,乱得很糟心。待他睁开眼睛,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微风不燥,漫不经心吹过,酒醒了。
察觉自己还枕着一个人肩膀,凝芜缓缓抬起头。目光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如星空下清冷的冰雪,清澈明朗,深邃迷人。
他怔了怔,随即道:“我睡了多久?”
宗神秀道:“不久。”
说是不久,但可以清楚看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说此地的时辰与外面相差很大,但凝芜觉得,应该是睡了很久。
又听到宗神秀低沉好听的声音道:“还困吗?”
凝芜摇头:“不了。我是不是说了很多话?”
嘴巴很干,喉咙发烧,喝酒了都这样,但应该说了不少话。而且都是废话。他清楚自己喝完酒后是什么德行,所以一直都很克制,不到万不得已,比如实在需要借酒消愁,才会偶尔放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