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一回尸体,信玄从此日日夜晚都找机会偷溜出道观,到这片海棠花林中,埋葬师兄信玉的树下,先是例行公事嘤嘤哭泣一阵,接着就坐着发呆。
本来按照来风观主习惯,他是没有可能晚上跑出来的,因为他们的“好”师父,最喜欢在深夜勒令群弟子,到刑房去参观他的杀人表演。好在最近,可能是由于观内弟子死的死伤的伤,少了大半,一时间怕杀完了没人可杀,来风观主就稍稍收敛了。也正是这个原因,上次深夜抛尸掩埋的活才会落在信玄身上。要知道他个性温吞,胆小如鼠,行事又畏畏缩缩,说话结结巴巴,在众多弟子中最不显眼,平时只能煮饭洒扫整理等粗活,像抬尸体这种大事,怎会轮到他。但是因为原先固定的两个人其中之一恰好惨遭毒手,于是退而求其次再其次,才终于到了他。信玄宁愿这辈子永远做个扫地的边缘人,也不要看到同门惨死的血腥场面,还要亲手埋葬,这对他来说,是比死更恐怖的事情。
他真的,再也支撑不住了。
中元节,民间七月半,俗称鬼节。如以往一样,信玄用仅剩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堆最劣质的纸钱,偷偷摸摸拿到信玉坟前,一边烧着一边落泪。
“信玉师兄,你在世的时候,是众多师兄弟里面唯一肯跟我说话的,还经常帮我,我很感谢你,我……真的太无能,救不了你……不仅救不了你,连我自己也……呕呕……”
话还没说完,一口脓血涌到喉咙,歪头就开始狂呕起来。早晨有香客来祈祷上香,师父亲自到门口迎接。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一肚子气,等接待完香客,就把他叫进内堂,当胸就是狠狠一脚,直接踹成严重内伤。那来风观主生得牛高马大,又是武夫转行做的道士,手脚功夫厉害,这一脚没将他踹死,也是他命大。
但信玄觉得自己恐怕时日无多,师父已经盯上他,明天,后天,说不准哪一天,信玉师兄的下场,就是他的结局。就好比一把刀,终日悬在头顶,也不知它何时落下,提心吊胆,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折磨得人精神都快崩溃。信玄有时甚至出现了幻觉。他感觉,可能熬不到师父下手,自己就提前吓死了。
呕完血,全身虚脱,他扶着一株海棠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把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中,左手颤颤巍巍伸进胸口,掏出一把刀子。准备自我了断。他在这世上,实在没有盼头,本就是孤儿,也没有牵挂。既然如此,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然而,还没等他刀子拿稳,就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信玄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大半夜还有人到这里来。心口狂跳,他瑟缩着循着声音方向转头,将息未息的微弱火光照耀,映出一角浅绿衣裙,往上,是一张低垂着的扁平的脸。是一位少女,身姿婀娜娉婷,可脸却着实难看得有些歹毒,眼睛不像眼睛,嘴巴不像嘴巴,鼻子歪到一边,脸上斑斑点点,真是不忍直视。
信玄还以为是师父,或者同门师兄。见是一位陌生少女,提着的心放下。他没有美丑之分,虽然很少与人打交道,但见少女一个人,仍是大着胆子,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今天可是鬼节啊,人们都是很忌讳的,一般放完河灯烧完纸钱就赶紧回家关门睡觉了,谁敢在外面多逗留?要是不小心把脏东西带回去可就不妙了。
那少女迷着眼更丑了,现出疑惑的样子,目光在那火堆上看看,又转到他手里,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我叫未眠。”
根本没人问她名字,她就自己回答了。也不知是不通世事,还是纯粹的脑子有问题听不懂人话。信玄心善,是个柔软的少年,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说话还是不流畅,却把刀子藏好了,少女自报家门,他也礼尚往来,讷讷道:“哦,我……我叫信玄。”
少女指着他:“我知道你名字,你是那边那座海棠观里的小道士对不对,我观察你很久了。”
信玄不知道观察很久是什么意思,看少女面生,又不像是经常去观里烧香的香客。没敢多问。
少女也不怕他,蹦蹦跳跳走到他身边,跟他一样坐着,手里拽着自己的两根辫子,滔滔不绝道:“可憋坏我了,很早以前我就想找个人说说话了,可是没人看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
信玄脑子很懵,转不过来,还沉浸在自杀未遂的失落中,闻言,勾动伤心事,感同身受道:“你也是么,没人跟你说话,就像看不见一样。真巧,我也是,我在观里也就像个隐没的人,很少有人跟我说话,只有信玉师兄,他经常照顾我,可是他……他死了……”
说着,眼泪汹涌流出。
少女见状,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太懂人间的事,更不理解少年的悲伤从何而来,但他说的跟自己遭遇相同,向来也是没人陪伴说话,很是寂寞,于是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不要伤心了,以后我陪你说话好了。”
她鬓边戴着一朵碧绿的海棠花瓣,看上去娇俏活泼,只可惜模样不是很得体。但她对此仿佛并不在意,毫无所觉。
听了她的话,信玄心里稍微好受一些,少女是除信玉师兄以外,第二个跟他说这么多话的人,心里感激,哭着道:“谢谢你,姑……姑娘,”
少女眨眼道:“我叫未眠。”
信玄道:“未眠姑娘。”
少女盯着他,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你手里拿着一把刀,你是要做什么呢?”
信玄一阵紧张,结巴道:“我……我……”
少女一派天真烂漫,拍着他肩膀:“那不是好东西,你快丢了吧。”
信玄:“我……”
犹豫片刻,点点头,擦干净眼泪,喃喃道:“我本来是想做什么的,但现在又不想了,姑娘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
明明上一刻是真的差一点就抹脖子了。
少女似懂非懂,抬起头,望着满树花枝,笑道:“你看这个世界多好,有蓝天白云,有鸟语花香,现在又有人陪着说话,再美好不过了。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以后要是伤心,可以来找我说说话,我就在这片树林,哪儿也不去。”
信玄听着,问道:“你家是住在这附近么?”
少女道:“算是吧。”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信玄不敢耽搁太久,匆匆告了别,返回道观。
翌日,一如往常,一大早,信玄就起来到观门前扫地。往年中元节的第二天,香客就异常多,今年也不例外。他才扫不久,就有不少男男女女相携进入道观。每路过一位,信玄就拱手行礼,接待他们。
不多时,一抹翠绿身影映入眼帘。少女躲在一棵海棠花树后,探出大半个脑袋,扬手道:“信玄小道士,接着。”
听到她叫自己名字,信玄吃了一惊,下意识去接,两颗野果不偏不倚落在他手心。少女自己也拿着一个,正咬得津津有味,笑嘻嘻道:“你很勤快嘛,每天都在扫地。”
信玄脸一红,将果子放好,不敢懈怠,继续持帚打扫。
少女吃完野果,信步迈出,来到他跟前,歪着头,盯着他看。
信玄几乎不曾这样近距离与一位姑娘对视,很快招架不住,不敢与她对视,低着头,专心扫地。少女格格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一道尖细的嗓音,刻薄道:“哪里来的丑丫头,光天化日就不要出来吓人了,长那般模样,是出门没照镜子么?”
两人转身,见不知从哪儿冒出两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三人都身穿锦服,态度高傲,显然家境十分好,是附近城镇的富家公子。许是随大人一同来上香,在里面无聊,就结伴出来走动,正好撞见了少女,见她容貌丑陋,是以出言不逊。
少女未眠不谙世事,听不懂话中伤人于无形的不友好,有些疑惑道:“你们是谁?我没见过。”
问信玄道:“是你的朋友么?”
信玄摇头:“不是。”
心里很不舒服,却没敢帮她说话,头低着,紧紧抓住扫柄。
三人走近,仔细打量,更是肆无忌惮,一人道:“我原以为是我看错了,没想到走近看了更丑。喂,丑八怪,你是真不害臊么?”
“对呀,我要是长你这么丑,根本没脸见人。”
“快回家去吧,再多看你一眼,我三天饭都吃不下。”
虽然少女长得其貌不扬是事实,但是被人如此不客气甚至满是恶意攻击,就真的很不像话。但她因为不懂人间的审美,还是听不出三人噼里啪啦在表达什么,只是见他们笑得很开心,自己心情也不错,笑道:“你们是想跟我交朋友吗?”
“谁要跟你交朋友?呸!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丑样,配么?”“就是啊,丑死了,快滚快滚,别让本公子再见到你。”“真恶心,我都快吐了,怎么会有这种女的?别是傻子吧!”
说完,三人捧腹大笑。
信玄听不下去了,紧握双拳,鼓起勇气,说道:“你们……别这样说,她……她一位女孩子,你们怎么可以……”
三人都是跋扈惯了的,在家里都无法无天,更何况在外面。一人推搡他道:“小道士,要你多嘴?又没说你,你着什么急?”
“对啊,人家本人都听得乐呵呵的,你反倒为她打抱不平是吧!”
信玄被推得连连后退,急忙道歉道:“我……我不是……”
少女终于察觉不对劲,看出他们是在欺负人,一把推开那为首的少年,挡在信玄面前,昂首挺胸道:“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那少年在家从未受过这种侮辱,而且对方还是一名丑女,竟敢对自己如此无礼,简直放肆,他低头往少女触碰的衣服看一眼,一阵恶心,猛拍两下,恶狠狠道:“你他妈的找死!”
抡起拳头就往少女身上招呼。其余两人站边上耀武扬威一会儿,也加入进入,三人对着少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信玄呆了呆,咬着牙,大声道:“你们……住手!”
三人打疯了,哪儿听得见他说话,就算听见了也不会住手。信玄听到少女尖叫,再也克制不住,急怒道:“你们……”
抄起手上扫帚往三人身上就是一顿乱打。
正闹得不可开交。这时,来风观主送客出来,见到扭打在一起的几个人,怔了怔。跟随他出来的香客恰好是三名少年父母,见状,大吃一惊,纷纷上前,拖的拖拉的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