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矜那样子可不是装的,是真心实意,想救自己师尊。听着两人的冷嘲热讽,他呆了一瞬,喉咙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看上去很是急切,努力要说些什么,终究没人能听懂。
寤寐仙君叹了口气:“矜儿……”
夜宴笑道:“师尊,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是这样的下场?我很想问你们,早干嘛去了?当初弟子不止一次向师尊汇报,陆矜他们是如何虐待无衣,而师尊你呢?管过么?制止过么?没有,所以,罪有应得!”
寤寐仙君似乎是累了,不愿争辩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摇了摇头。
师无衣道:“陆矜,你想为你师尊求情?好,你先起来。”
陆矜闻言,不敢置信地顿住,随即慢吞吞摇摇晃晃起身。
凝芜当然不觉得师无衣会真的心慈手软,说放过就放过。必定还有其他手段。
果然,就在陆矜即将站稳那一刻,他突然捂着脸,就像发狂一样,用血淋淋的食指,去抠脸上那张面具。那是烧红的铁块,制作成的面具,直接嵌进了他血肉,入骨三分。他想揭下来,势必要抠掉三层肉。
凝芜三人见他将自己面孔挠得血肉模糊,肉.体与铁面具被硬生生剥离的声音不断响起,好似千万只手用指尖刮墙壁发出,听得人胆寒,画面之凄惨,根本无法形容。凝芜竟不忍心再看。忽然感觉胸口凉凉的,有针扎的刺痛感,像是被铁锤砸过的冰面,裂纹往四面八方蔓延,千丝万缕。但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可他却仿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伤害,霍地转头看向师无衣。
“花君?”
宗神秀更不犹豫,大步迈进,一把抓住他手,忧心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哪里?”
凝芜像是见鬼一般,使出全身力气,想要将他推开。但是宗神秀力量明显大过他,且不是十倍百倍,是更恐怖的那种。箍在手腕上的冰凉触感,宛如寒铁,将他牢牢圈住,纹丝不动。
宗神秀压低嗓音,紧紧盯着他眼睛,认认真真道:“告诉我,哪里?”
他的声音有些哑,冰棱似的蒙上了雾气,低低沉沉,音色却是清冽的,换作平时,肯定撩拨得人耳尖发麻。可是此刻听来,竟带着某种冰冷的暴戾。
凝芜被他强大的气场震撼,心神大乱。尖锐的话刚到嘴边,就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涌动着不安的情绪,清清楚楚倒映出他的身影。
宗神秀很少这样咄咄逼人,也很少露出这样焦急得快要破碎的表情。凝芜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拿言语伤害他。只能强迫自己扭转头,咬着嘴唇。
君凤鸣也走了过来,同样担忧道:“主人?”
那边陆矜顺利摘取面具,那张脸面目全非都不能算是脸,任何人看一眼都感到头皮发麻,心惊肉跳。他透过血糊的视线,呆呆望着自己双手。突然,感觉眼眶凸起,两只眼珠争先恐后挤了出来,连筋带肉,骨碌碌滚落,再接着,他的双手像泥巴似的脱落,然后是双腿,最后才是脑袋。看到这一幕,凝芜想起他们经过故人庄时,那个被师无衣伪装的景惹拍碎的木偶人。眼前陆矜四分五裂的身躯与之如出一辙。不知不觉就被分了尸,简直惨不忍睹。
师无衣扫了眼支离破碎的地面,淡淡总结:“便宜你了。”
夜宴道:“可不是便宜么,让他死得太痛快。没意思。”
虽然不知道如此惨烈的死法怎么就痛快了,但两人明显意犹未尽。所以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这边。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陆矜惨死的动静,石壁上的寤寐仙君跟死人没两样。
师无衣像是终于肯正视凝芜,依旧面无表情,道:“花君。”
这声音,不是那道人景惹,而是久违的不竞侯。他彻底卸下了伪装。一开始就是不怀好意的接近,凝芜不是没有怀疑,但他真没将他当成师无衣。怎么说呢,太不像了。印象中的不竞侯都是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有着极强的戒备心。便是连他这个叔叔也没让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而他伪装出来的上天界道人,飞扬跳脱,个性随和,跟他简直大相径庭,是两类人。怎么都不可能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作戏能到这种地步,凝芜很是佩服,喃喃道:“无衣……”
师无衣扬手,雪白宽大的袖子扫出一阵风,掀开了一堆纠结的藤蔓。凝芜随之望去,就见两座孤坟冷冰冰地排列在前方。一者石碑上书“师相遥之墓”几个字,一者却是“无名氏之墓”的字样,是寤寐仙君给好友两人立的碑。他虽是将他们尸骨带回上天界,既没有合葬,也没有书写出长诀姓名,可见心中还存有芥蒂,并不认可。
凝芜心思恍了恍,差点站不住。宗神秀迟疑片刻,揽过他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耳边传来师无衣仿佛远在天际的声音,听不真切,也不真实,像薄薄的浮冰,他一字一句,带着森然的冷意道:“花君,还记得你的理想是什么吗?守护苍生?说到底,那是你花君的梦想,与我父母何干?与我何干?我父母不过替你作了嫁衣。他们冲锋陷阵挡刀子,光荣牺牲,你呢?坐享其成,君临天下?好一个同甘共苦,结义兄弟。”
凝芜心颤了一下,嗫嚅着道:“不是的……”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梦想,是他与好友三人共同的目标。
乱世苍生,不修置身事外之仙,但行侠义之事。这是他与好友的理念。支撑着他们走了许多年。直到后来,只剩他一个人,他仍然坚持着。
但他心里清楚,这个时候的师无衣,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打动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