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间找不到人生目标,整夜整夜地守着黑老鸹的牌位说话,白日里却一言不发。
他恨日本人,可方大哥不让他出川去杀敌。
他想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什么哪里做起。
堂口各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他现在是纪纲,管的是有没有人犯条规,所以……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王喜雀。
方大哥走了,不会再有人为他压制风言风语,他怕自己的接近会害了他。
他的心宛如落进油锅,被煎炸成一团焦炭。
石娃子和谷娃子察觉到周立行的不对劲,两人轮番地陪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没过多久,冯争鸣终于突破门禁,出门来找周立行。
两个年纪相同、身量相仿的英俊少年坐在院子里,一个内心煎熬,一个苦大仇深,相互垮着脸不吭声。
最后还是冯争鸣憋不住,他扯着自己身上军校生的制服恨恨地开口:
“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出了家门的!”
周立行当然认得出,冯争鸣穿的是黄埔军校成都三分校的衣服。
他也不知是怎么的,见这冯争鸣,就想看他憋气且无能狂怒的模样,所以,故意不问的。
但对方已经开了口,周立行也不好再沉默,只好顺着毛说道,“因为你考上军校,给你的野爹争气了?”
冯争鸣撇了撇嘴,“锤子想给他争气!他都不敢出川抗日……”
说着说着,冯争鸣神色变得和周立行一般低落,“我考军校,不是想给他长脸面……我是自己想……”
周立行点点头,“你比我厉害,你以后会更厉害。”
被周立行这么一夸,冯争鸣立马骄傲起来,再次整理一遍身上的学员军装。
“那当然!我肯定比你厉害!你不过是个代八爷,我可是以后要当军长的人!”
周立行敷衍地抱拳恭维,“那好啊,狗富贵勿相汪,以后干大事了,可别咬我。”
别人要是这么说,冯争鸣非得上去打人不可;周立行这么说,他反而觉得对方是羡慕他,自个儿便高兴起来。
“我觉得,你这一身的本事,不应该只留在袍哥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不如我给你搞一张高中毕业证,你也去考……”
冯争鸣一把撑在桌子上,嗖地将头伸到周立行面前,表情变得亢奋。
周立行勉强动了动嘴角,撇了下去,他也没有觉得三教九流有什么不好,反倒是冯争鸣,好似有些看不上袍哥们了。
“我不行。我答应了方大哥,留在后方,不上战场……我要照顾嫂子和侄男女们,也要尽我所能地看着堂口。”
冯争鸣慢慢收回身子,坐回去,喝了一口茶,又抬眼看了周立行一下,突然生气地摔了茶杯,自己走了。
周立行看着地上破碎的茶杯,长叹一口气。
真的,这冯争鸣的性格太过乖僻、喜怒不定,真的是太难打交道了!
根本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这样,也不知道去学校里能不能交到朋友兄弟,啧。
*
风送长云,时节变换,转眼间到了下半年。
那一日刘愿平突然拿着当初方结义给他的宝片,到堂口大张旗鼓地寻周立行。
陈三爷见了宝片,想起来当初方结义说过,堂口能入公路局的道路运输生意,是刘愿平引荐帮忙;堂口欠的这个人情,到时候由周立行去还,但是堂口要给与一切的刘愿平所需的帮助。
于是陈三爷笑呵呵地邀了周立行前来,同刘愿平一起,听一听是有什么事需要做。
刘愿平一脸激动神色,上去就把周立行一把抱住,“好兄弟,想不想给抗日出份力?!”
周立行把刘愿平撕开,“捐款?捐过了,最近比较穷,没有闲钱了,等我再去攒攒。”
他也不知怎么的,以前还能攒个三瓜两枣,自从当了小八爷,用的总比挣的多。
可能是他虽然棍子板子打的狠,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恶人,那些犯了小错被打的,他总是忍不住要偷偷摸摸地去送伤药的缘故吧。
打的人越多,买药钱花的越多……
陈三爷听得发笑,请两人都坐下,“刘先生此番,应是想说什么公务吧?”
刘愿平哈哈大笑,他点头赞同陈三爷,又对周立行摇头。
“不是捐款。我需要你陪我去一趟云南,出一趟公差,时间可能有点久,至少是三五个月。”
川滇线周立行是跟车跑过几趟,但有货运的情况下,花不了这么长时间,周立行有些诧异,“你去干嘛?私下去做事吗?”
刘愿平又激动起来,“公差!我是去出公差!”
他向周立行娓娓道来。
原来,在八月的南京国防会议上,云南省主席龙云向□□提出,日军可能会切断中国的国际交通线,香港和越南的国际运输必会受到影响。
龙云提出《了建设滇缅公路和滇缅铁路计划》,建议各修一条从昆明出发经云南西部到缅甸北部最后直通印度洋的铁路和公路,确保西南对外交通畅通无阻。
龙云表示,滇缅公路由地方负责,中央补助;滇缅铁路由中央负责,云南地方政府协助修筑。
南京政府自然是将滇缅公路的修筑放在了更为优先的地位,毕竟修筑铁路经费和器材需求更大。
刘愿平双手握拳,双眼放光,“虽然现在日寇来势汹汹,但我中华幅员辽阔,儿郎丝毫不畏死,定是能撑住的!我们要在西南边陲修建一条生命线,做完全的准备!才能给前线运送更多外国支持的战备物资!”
说完,他又一脸自豪的模样,“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机会,我们现在先去云南昆明,到时候可以一并进入勘探队,去参与这件定会名垂青史的事!”
周立行端详刘愿平那慷慨的模样,冷不丁地问道,“你妈和你婆娘晓得不?”
刘愿平咳嗽一声,“男儿志在四方!此等对国家民族有功的事情,玉翠当然是支持我的!我妈……我妈说反正我留个后了,随便我自己肇……她让我必须得找一个人品和武艺,她信得过的人跟着,尽量保我平安无虞……”
说完,刘愿平眼巴巴地看向周立行,双手搓来搓去,变脸变得挺快,慷慨激昂到可怜作态之间切换丝滑。
刘愿平是怎么争取到去云南滇缅公路相关工作的,周立行不清楚。
但周立行于公于私,都欠刘愿平一个人情。
并且,周立行意识到,他答应方结义待在后方,这云南也是大后方,他若是跟着刘愿平去了,便也是从另一个方面帮助抗日了!
“陈三爷,你意下如何?”
虽然心动,虽然想去,但周立行还是先征询现在堂口代主事的陈三爷一声。
陈三爷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愈加和善,他笑着点头,“甚好,这本就是方大爷留给你的委托,你应该去的。堂口这边,还有邢五爷唐浩子等人在,可以代管着八排,也不缺你一个人。你放心去,做完事再回!”
说完,陈三爷还贴心地打补充,“方大哥的家眷,你更是放心,我们兄弟伙必定给照顾的巴巴适适的。”
得了陈三爷的同意,周立行回头再跟邢五爷报了一声,便简单地收拾行李,去当刘愿平的保镖兼备用司机兼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