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尘抢先一步从迈巴赫上下来。
他挥开迎候傅岐的十数个安保,又一路小跑着替傅岐打开车门,袖子比来时挽的更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手掌抵在车门边缘,微微拱起。
“我会保护好您的”,吴尘说,“来,我扶您下车。”
傅岐在十几个人的注视里半点儿没动,眼睛直勾勾盯着一旁,猜不透在想什么。
猜不透,大不了不猜了!
我慢吞吞爬起来,故意不顺着那扇敞开的车门,耷拉着脸从另一侧飘了出去。
“傅总?”吴尘又喊他一声。
傅岐这才动了。没接吴尘伸过来的手,只是淡淡道谢,长腿落在地上,视线就看向不远处嘈杂混乱的人群。
天已微沉,扫不到半点阳光,世钊集团大厦门口那片干净如镜的砖石上躺了几个很不干净的人。
闹的最欢是堂表兄闻一库,旁边躺着的是他亲弟二库,再旁边身上有四五个鞋印的是三库。他们躺着,身上还盖着写满黑字的白布,都不用看,用后脑勺想都知道是让傅岐拿钱偿命。
二库算是唯一与我关系尚过得去的闻家人,他躺的也很局促。白布盖了大半张脸,露出黝黑糙皮的额头和有些稀疏的头顶,眼睛一瞟一瞟,一副想起来又不敢起的样子。
傅岐扫一眼,指了指二库:“把这个拽起来。”
安保只是通俗点的称呼,他们本质是世钊专门特训出来的保镖,行动异常有素。四个人迅速拨开人群,几乎来不及等三位库反应,二库就已经被提溜着膀子压弯在了一边。
“草!乡亲们可都看到了,他们大公司打人了!欺负人了!像俺们这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可怎么活啊!”
三库一骨碌蹦起,举起老式手机录向安保的脸:“打人怎么算?!赔钱!赔钱!”
一库也跟着说:“对,录下来!曝光他们,怎么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呸!”
场面还是有点好笑的,一库二库弓腰驼背脸通红像是煮熟的虾,他们大喊大叫又像是失心疯的狗,三库被管制着瑟瑟发抖,低着头像打了发胶的蒲公英。
闻保东吐出一口厚重的白烟,烟屁股扔地上狠狠踩一脚,浑浊的眼球歪扭扭看,哼一声冷笑:“原来顶头老总来了,亏不得狗放出来哈人。”
闻保东身后还有两个人,穿的很破,但肩背挺直手臂粗壮,手里拿着撑白横幅的不锈钢棍,眼神很戒备。应该是柳白楠派来的人。
在闻保东说完话后,人群再次被拨开一条通道,傅岐不疾不徐,神情自若到冷漠。
“是啊,我来了。”
他那身西装精致考究,穿起来挺拔修身,浑身加一起值好几位数的装饰闪着耀眼的光辉,身边成对站着白衣黑裤的安保,气势如虹——这些本该令闻保东最在意的东西今日却没引得他半点儿在乎,他直瞪瞪盯着傅岐的脸,仿若这才是震惊的最大来源。
闻保东脸上的惊疑和错愕过分明显,那瞬间他像是被什么给定住了,刚拿来准备点的烟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你,你!竟然是你?!”闻保东喃喃。
下一句他骂出来:“你就是傅岐?!你就是闻俞的男人?!——你他妈敢骗老子!”
闻保东几乎是暴喝出声,猛地大步冲过来,最近的两个安保一把死死架住他。闻保东挣扎的东摇西晃,被控制住还伸长了腿想要踹人:“放开老子,放开!老子踢死这个龟儿仔子!”
傅岐静静注视他,全然不在乎闻保东几近病态的愤怒和辱骂。
“就是我啊。”
傅岐撂下轻飘飘的话,“怎么了?”
淡然冷漠的态度令闻保东成堆的臭话噎在喉咙里,他顿然张了张嘴,胸口起伏像拉起来的破风箱。
“你!你当年骗老子的事你以为老子会忘?!老子记得牢了!不会放过你……不会!我现在就要都说出来!——你就不怕我都说出来?!”闻保东瞪着老眼,抽烟抽到骨瘦的身体依旧不停挣扎。
可他的话,我也骤然看向了傅岐。
傅岐,什么当年?你见过闻保东?
你骗他什么了?
质问无声,牙关却死死咬紧,手在这一刻凭空抖的出奇。
傅岐,你究竟背着我做了什么?
闻保东的表情是惊疑,堆满褶子的脸颊上却是笃定的意味。他有自信,他相信自己将说出的话会影响到傅岐、影响到世钊。
“……当年的事”,我听到傅岐的声音顿了顿,下一瞬他忽地勾起唇角笑起来,“你都记得?”
闻保东喉咙滚动想啐,眼疾手快的安保用手帕挡住。
安保:“公共场合,请注意素质。”
一库大叫:“那你们摁着人不让动就有素质了?!放开我叔!”
三库也叫:“你们那女领导踹我就有素质了?!让她赔钱!”
二库目光躲闪,什么都没说。
安保:“公共场合,请勿大声喧哗。”
一库向来是村里的霸王,小时候因为尿得最高被一众长辈衷心夸赞,盛大的追捧和美誉让人觉得一库能请他们去□□养老;一库读不明白书,但能领悟长辈们对于国际形势和未来战争趋向的独特分析,也能参与到对世界简史和历代帝王兴衰的讨论中去;一库娶亲最早,媳妇儿第一胎就是大胖小,彻底奠定了他在村子里至高无上的地位——闻保东惜才,最欣赏一库,爱屋及乌三库,最讨厌二库,因为二库时常跟在我后面。
二库总说我跟村子里的人不一样,后来回想,我便常常被他这句话感动到落泪。
其实,傅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和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爱我便只会爱我。后来回想,我只觉得傅岐的见世面还是太窄了。
世上千千万,比闻俞好的大有人在。
我看小土同志就不错。
本来想站在傅岐身侧和小土分庭抗礼,可心里一阵阵涩痛,像被劈开了似的。我喘了几口长短不一的粗气,盘腿坐下,蜷在一旁。
视线降低,黑压压的人群在我眼里变成了绵延的山和无穷的林,视线一一略过,我感觉永远跑不出去。
傅岐不坦诚,瞒了我许多事。我逐一扫过熟悉的脸颊,每个人脑门上写满了知情二字。就连吴尘,都对闻保东的威胁不抱有任何好奇,只有一点极其明显的担忧。
傅岐。
想喊他,但嗓子莫名有些哑,我咳嗽一声:“傅岐。”
“不可以连吴尘都知道的事,我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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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闹之下,闻保东表明的意思是给安排个有茶有水的地方细聊。
他大概是连续剧看多了,也想跟霸总进行一番刀光剑影、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谈判。
筹码是我半点不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