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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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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她永远带着一个黑色窄框的眼镜,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她每天早上会用一种黄色的透明皂给我洗脸,洗脸的时候我总是喘不上气要屏住呼吸;偶尔贪玩犯错在小区门口捏泥巴,会被下班的她拎回家用小树枝打手掌;她从不和我一起睡,我常常被雨夜的雷声惊醒大哭,到了冬天我老是踢被子受凉感冒,她会用一个小被子把我裹起来再用绳子绑上。

有一次我被雷声吓醒,借着一闪而过的雷光,我看见窗户旁的柜子变成一个可怕的大黑影站在我的床尾,我蛄蛹着动弹不得的身躯哇哇大哭,嗓子都扯破了,她才披上一件衣服来看看是什么情况。那个夜晚,第一次有人哄我睡觉,也是唯一一次。

三岁出头,堂姐家里遭遇变故,冉勇他们回家,交接完事情后他再次出门打工,留下我妈和我们在家。

我妈在她娘家亲戚的帮助下开始去农贸市场卖菜,她每天凌晨三点就要出门,下午在市场把菜做好了再用保温盒装回来给我吃,吃过饭就要睡觉。

堂姐要上晚自习,时间很紧张,下午不回家,就在学校门口买糯米饭或者炒洋芋,而我总是饿得饥肠辘辘地蹲在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我妈回来的那条路,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天黑了,冬天饭菜会有些凉,但我每次都等不及她用电磁炉热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周五的时候堂姐会偷偷用零用钱带着我去她们学校门口买辣条。

有一次我吃坏肚子上吐下泻,在医院输了三天液才退烧,她不敢告诉我妈,我说是我在路边捡的,我撒谎只是害怕她以后不带我去吃了,病好了过后被我妈好打一顿。

堂姐那两天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每次醒过来都能看到她坐在一边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我直咯咯地笑她邋遢。

那时候每到过年都能看到冉勇。他总是黑黢黢的,又矮又壮,说话的时候嘴张大得能看到他的舌头,他举止粗俗,脾气火爆,十分大男子主义。

跟其他小孩不同,我最恨过年,他过年回来就开始跟我算账:哪天跑出去和小伙伴玩我妈没找到我,哪天把座机弄坏了伞弄丢了,哪天做的作业错得太多成绩下降了,哪天把邻居家的小鸡吓跑了。这些明明已经被我妈收拾过的旧事积到年头来还要被清算一番。

他跟我妈又不同,我妈下手很轻,只是象征性地拍拍背,扯扯耳朵。冉勇一下手就是死手,衣架、皮带、藤条,什么趁手就薅什么。

这种时候我妈总是沉默不语,在一旁视若无睹地继续嗑瓜子看电视。堂姐不敢上前劝阻但又看不下去,冉勇一生气要揍我,她就躲在房间里。等‘321新年的钟声敲响’,我跪在地上就反省完毕了,冉勇叫我去洗脸睡觉,她才从房间里摸出来带着我洗漱,然后在被窝里偷偷给我一罐旺仔牛奶。

再后来我开始上小学,堂姐上了市里面的重点高中,她开始住校,每周末回来一次,高二开始她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她教我做饭,从煮面条到后来煮汤菜、炒菜,虽然说不上多好吃,但我总算不用挨饿,后来再大一点,就是我煮上饭菜等我妈晚上回来吃。

她每次回来都要给我带零食,不过那时候就再也不是几毛钱一包的辣条,而是‘奥利奥’、‘天使薯片’这一类有正规包装的小零食,还会搭上我最爱的旺仔牛奶。零食不多,我舍不得一下吃完,我妈也不让我多吃,每次都吃一点又用夹子夹上再拿一个透明袋死死系住,吃到下一次她周末回家。

这时候冉勇回来得更勤。一年回家两三次,一次呆上个把星期半个月,我小小年纪就知道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他给我买很多奥数题,却舍不得花钱让我上奥数班,我做不出来他也研究不出来就让我去问学校老师,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有些题,换一个问法我便不会做,巴掌立刻就呼上来。

他不在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能去跳皮筋,他在家我就要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夹着尾巴畏畏缩缩,每天顶着一张鼻涕眼泪横流的一张脸挨一顿打是必定少不了的。

一放寒暑假,他命令我妈把我送到大姑和小叔家里去住。美名其曰大姑是老师能给我学习上的帮助,小叔他家能培养出考上三本的高材生证明很有一套教育方法。

他每次带着一堆礼品上门接我的时候,那点头哈腰的样子让我头一次觉得他不是那个青面獠牙的冉勇,而是隔壁阿婆家见了人点头哈腰的可爱哈巴狗。

在亲戚家借住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时常在亲戚家的阳台上看着广场上缓慢移动的卡通车发呆,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钱买一个那样的小车车开回家,或者去找堂姐。

我问过老板那样一个车要多少钱,他笑嘻嘻地告诉我要两百块,我不知道两百块具体有多少,因为我只有五毛,我也不知道哪个方向才能回家,就像我不知道堂姐的学校在哪里一样。

慢慢地,我有些能理解堂姐的处境了,她在我家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盯着路上的大巴发呆,祈求能载她回家一趟?

我小小的脑袋里想不明白为什么冉勇对堂姐温和友好,为什么放假了让我住别人家里,是堂姐什么都会,太乖、太听话了吗,我也想快点长成堂姐那样,快点读上初中高中住在学校里,不用被揍,那多幸福啊。

初中的时候我并没能如愿住校,因为我考上的学校离我家太近了。冉勇务工返乡,什么也没带回来,只带回来一根鱼竿,我妈不敢说什么,在一旁直叹气,那时候堂姐正值毕业季忙着找工作。

在一个稀疏平常的夏日傍晚,我那快写完的暑假作业被我妈不小心打湿,她给我拆下几页来放在一旁,说明天吹干了再帮我订上,然后就出门散步去。

冉勇去打牌了,我偷偷和小伙伴去小卖部买了一只冰棍,正囫囵吞枣地咬着,一个刚好来买东西的邻居说冉勇提着竹片在街上到处找我,我赶紧把剩下的冰棍塞给童伴,擦了擦嘴上的冰激凌拔腿就往家里跑。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冉勇面前放着过年时烧纸钱的不锈钢盆,旁边一堆碎得不能再碎的纸片,盆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烧得正旺。

“你不是把你暑假作业撕下来了?我帮你撕碎点,给你烧了你就不用写了。”

我现在都能记得他似笑非笑语气平淡的神情,很恐怖,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我反应过来后崩溃大哭直跺脚,含含糊糊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一遍,立在一旁的竹片如雨点一样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身上,在一片哀嚎声中我只听见冉勇一直怒骂道“叫你撒谎”。

后来我实在没力气大哭大叫,我看着他暴怒的脸一瞬间冷静下来,我意识到我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成年人对孩子莫名其妙的发泄只是他那白日里无处转移的怒火,不是暑假作业,也会是因为买冰棍被发现而被打在地上滚来滚去,就像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床上蛄蛹一样。

我咬紧牙不让自己发声和难过,他见我不再哭喊便拖着我让我对着大马路跪在家门口,我一言不发地被重重摔在地上,他拽着我站起来,一只脚狠狠地踹在我的腿上跪了下去。偶尔路过讨厌的邻居打趣问我怎么又被揍了,我恶狠狠地剜他两眼。

过了一会,我妈姗姗来迟。她走到门口瞟了我一眼径直走进去,我听见她问冉勇我怎么又犯事了。冉勇带着咒骂的语气说了一遍。她哈哈大笑说我被冤枉了,确实是这样的。冉勇转头提高音量,恼羞成怒道“那还不是怪她没收好自己的东西!”

此时此刻,我的心出奇地平静,很奇怪,难过、愤怒、怨恨、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好奇地盯我两眼,有的和身边的伙伴嬉笑怒骂根本没注意到我,有的看到我幸灾乐祸。我的心却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觉得自己刚刚倒在地上的样子好搞笑,差点就笑出了声。

我开始自发地爱上了写日记。不过我的日记方式不同,那时候痴迷一个男明星,我以写信的方式记下我每天经历的事情,那些师出无名的耳光和谩骂。信纸是我一个星期省下的早餐钱买的,我每天晚上举着手电筒写完后小心翼翼地封好揣进书包夹层里。

我的房间是不能锁的,锁上被揍过。房间书架上有一本迷惑眼球的日记本,总是被会换地方,一切看似安全的箱子盒子都存在一些我不曾动过的痕迹,只有放在书包里每天带着才是最安全的。要是可以,我巴不得一针一阵地缝在我的皮肤上。

记忆中只有两次和冉勇据理力争。

一次是我才上初二,回家后我和同学相约去买面包,正走到一半冉勇打电话给我同学让我赶紧回家说有很重要的事找我。

我回去后看到散落一地的拆开的信封和信纸,书包在沙发上被翻得乱七八糟,这次倒是没挨打,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不小心看到书包放在我房间,不小心翻到了书包夹层,然后不小心拆开了封好的信封,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我记不清他用了多少羞辱我的词汇,他的一声声“贱人”和我干瘪的道理比起来明显攻击力十足。我再一次崩溃,我妈一如既往,冷漠地站在一旁。我有时候都怀疑她这么淡定是不是受过特种训练的士兵。

从这以后我就变成大家口中“读书读内向的孩子”,我不再和他们说必要交流之外的话,我再也没开口叫过他们。

最后一次和冉勇见面争吵,那一段时间的记忆都十分模糊。那时我刚上高二,我的情绪十分激动,呼吸不上来,冉勇给我了一巴掌,混乱之中我冲进厨房拿起水果刀一挥,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了冉勇拿着扫帚棍带着不屑和愤怒的脸,我妈在一旁定住,头一次露出错愕的表情。

再次醒来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堂姐趴在我的右手边紧紧攥着我的手,我的右手已然麻木,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来,还是不小心惊动了睡着的堂姐。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她了,她剪了短发,消瘦了好多,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我恍惚间以为穿越回了小时候。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靠在上面隐忍地抽泣:“冉冉。”

我想动一下,发现左手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浑身连接了各种各样的电线,我还带着呼吸面罩。

堂姐哭得越来越大声,她边哭边和我道歉,说要带我走。

我茫然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和白炽灯,像还在梦里一样,看着她哭,看着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看着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侧身呕吐。我感受不到疼痛,感觉不到呕吐反射带来的难受,连她滚烫的泪落在我手上都没有感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道歉,我好像漂浮在半空,像我妈一样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原来视若无睹真的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我不知道她怎么说服冉勇的,他们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一次,可能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来看过我,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以为能吓到谁”。

再后来她给我办休学,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说我记不起来很多事情。医生说我出现解离性失忆。我听不懂,还怀疑她的水平,明明那么多鲜血直淋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说不定是我昏迷后被冉勇用棍子揍到头才失忆呢?我也不好奇那些被弄丢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无非就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于是开始每天吃药,每天去秦医生那里,每天昏昏沉沉的,每天都像在做梦一样。我分不清我醒来是从上一个梦到了下一个梦,还是根本没醒来过,说不定我现在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陷入昏睡,随时等着被拔管。

我每天都躺在床上,好一点的时候,堂姐能带我去楼下公园里散散步,我不想走路,走几步路就必须要休息,她还特意给我买了个轮椅推着我区晒太阳;不好的时候,饭和药都被我悄悄丢掉,保姆阿姨发现了心疼地给我做点汤看着我喝下去,厕所也不想上,硬生生憋到膀胱发炎。

很多时候我在床上一趟就是好几天,我就是躺着,什么也不做,盯着铃兰的吊灯发呆,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什么也没想,就是盯着它,死死地盯着它,就像现在一样。

许多年之后,我躺在黎盺的怀里跟她说着这些,不时的啜泣让整个故事断断续续,我花了好多个晚上才给她说完。月光下,她总是安静地听着,每每说到哽咽处,她明明也泪流满面,还是会温柔地为我擦去泪水,附带上一个轻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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