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的意料,躺在将军府正房榻上的卫青将军并非高大威猛,而是一个清隽消瘦的男子,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是个文官。他气息微弱,脉息沉郁,一双眼睛倒是灼灼生辉,对我说:“长戈提起过你。”
我瞥了站在旁边的项扶苏一眼,不知他在将军面前提起过我,是怎么个说法。
我把完一边的脉,换另一边,又请将军将胸口的伤口裸露出来让我观察,再仔细问了饮食、便溺情况,整整用了半个时辰。
我想了想,问项扶苏:“咱们出去细说?”
床上的将军大人开口了:“不必,就在这里说。”
项扶苏对我点点头,我于是说道:“将军大人,您伤在右胸,内及肺。这一箭可能伤了您的右肺,所幸心脏在左,否则您的性命不保。如今外面的皮肉虽然止血了,里面的内脏还在出血,这就是您每日吐血、日益疲弱的原因。”
卫将军点点头:“御医虽未明说,实则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按他们的话说,是我的愈合和失血之间的一场赛跑了,只有我愈合得比失血更快,才能好。”
我摇头:“没有人能赢这种比赛的,如果马本身就是一匹伤马,怎能指望它负重远征?”
“那依你说该如何?”
“开膛。将内脏的伤处用针线缝好,促进它的愈合。”
“开膛?如你对项世侄所做的一样?”显然,项扶苏已经将我在项府做的开膛术对将军大人说过了。
“一样,也不一样。”我说:“项公子当初开膛之前,我已确知病灶乃在胃部。可将军大人的箭伤在胸口,心肺相连,性命攸关,到底能不能缝补,还要开膛之后才知。若是无法缝补,唯有原样复原。”
“这样说来,我这开膛之后,有五成可能是白开了?”
“不错。”我点头。
“如若运气好,确是伤在肺部,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
将军沉吟,又问:“若我不同意开膛术,又会如何?”
我如实回答:“闸门出口大于入口,迟早油尽灯枯。”
将军还在犹豫,项扶苏急了,跪下行大礼道:“下官愿意以性命保她的医术。若有闪失,下官愿以死谢罪。”
将军双目闪闪,望定项扶苏,缓缓吐出七个字:“好。你信她,我信你。”
为卫青将军的开膛术,与上次为项章所行的不可同日而语。虎贲军精壮二十余人,将将军府团团围住。为首的骑都尉姓李,是一个脸颊黝黑、浑身似无一丝赘肉的铁打汉子,每次盯我一眼都令我内心一凛,感觉我要是治不好卫青将军,下一秒就会死在他的剑下;七八个御医守在院子里;皇后娘娘自己来不了,派了贴身嬷嬷来,此刻陪着卫家大姐——詹事夫人卫少儿,心焦如焚地等在外进。
皇后娘娘与詹事夫人都坚决反对开膛术,架不住将军自己的意思。这几天,我没少受她们派来的人的诘问。好在内进仍是我的地盘,我在侍女的打水、卷布声中打量项扶苏,心知此刻我们是一串绳子上的两根蚂蚱,一把铡刀下的两颗脑袋,一旦手术失败,将军有个闪失,外面的虎贲军会立刻将我们架走,皇后娘娘与詹事夫人也绝不会放过我们。
项扶苏发现了我的注视,悄声对我说:“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你想停止吗?”我也悄声问。
“我不想,因为我甘愿为将军大人搭上我的这条性命,可你……小英,你原不必卷在此事之中,都怪我一时冲动。”他看起来十分懊恼。
“没有什么卷不卷的,我是医者,除了错误的选择,就是正确的选择。开始吧。”我淡淡地说,走到将军大人的床前。
将军大人一炷香之前已经服下了我带来的麻沸散。此刻我用利刃轻轻划过将军大人裸露的胸膛,问:“可有痛感?”
将军大人睁开睡眼,对我摇头。我只怕是因为他太过坚强忍痛,又用力划了一下,这次利刃经过的地方渗出了血珠,将军大人平静地看着我,应该是真的不疼。
我心中对华佗大赞。这个徒儿,真是天生的医者。他在邺城为吞针农妇施开膛术的结果应该这两日就会随书信传到,以他的能力和定力,相信一定顺利。
将军大人逐渐陷入沉睡。我让项扶苏和李将军都到门外等候,只留两名御医,和两名胆大的侍女。
手术开始了。我现在将军大人的伤口周围绑上布条、压上冰块,以遏制血液涌出。再用利刃一层层割开皮肉,露出骨头和内脏。
我看到了肺部的伤口,约有小指长,正向外渗着鲜血。我轻轻探了一下,缝合并不难,可难题在于——这一次的肺部手术和上次我为章儿做的胃部手术不同,隔着胸骨。
我试了试,实在无法在肋骨的方寸之间完成缝合。将军大人的鲜血正不断地从开腹的伤口处流出,侍女不断地将金创药敷在上面,可敷了又被鲜血冲走。时间不等人。
我与两名御医简短商量了几句,大家都觉得当前唯有断肋骨一途,可怎么断肋骨都束手无策。我试了试,完全在我的能力之外。两名御医这是第一次经历开膛术,更是手抖得不像个样子。
我想了想,走向房门,打开,项扶苏和李骑都尉一左一右就在门外,一见门开了,几乎异口同声:“如何了?”
我示意他们进来,将眼下的状况说了。项扶苏看了看将军沉睡的脸,以及被剖开的胸膛露出里面血淋淋的内脏,眉头紧蹙,说:“需要断几根肋骨?”
我答:“我的手小,一根足矣。”
项扶苏说:“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