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将军大人也很奇怪,无妻无妾,伺候他的只有一个容貌丑陋的侍女,一望便知两人并无私情,只是纯主仆关系。这侍女虽然相貌丑,却着实稳重细致,我将将军大人之后的换药护理要点一并交待给她,也很放心。
换好药,将军大人令侍女出去,赐我坐。我坐下,对将军大人说:“大人,我还有一事要叮嘱,却是非对您自己说不可。”
“何事请说。”
“我知将军大人心系边境战事,只是你这一回死里逃生,万万不可冒进,两个月之内,决不可骑马长途奔袭,更不可运功用刀剑,否则……”我没有说下去。
没想到将军大人听了我的话,却一笑回道:“你放心,别说两个月,半年之内,我都不打算再回边境了。”
这我倒是奇了,说道:“咦?霍校尉不是顶了您的名在指挥大军吗?我还以为您一定迫不及待想赶回去呢。”
将军大人笑道:“他顶我的名,那是这个月之前的事,他三捷之后,我已经让人公开了实情,现在无论我军还是敌军都知道,上个月带领我大军连战连胜的,是‘天命神将’霍将军。”
“天命神将霍将军?”
“不错。”将军大人点头:“据说有一天晚上,一道金光突然在降临汉军帐营之中,卫青将军跟着金光去找,只见金光射在一个年轻人的枕前,留下八个大字——天命神将,战之必胜。那位年轻人,正是刚刚被册封的霍去病将军。”将军大人说着,冲我慧黠地挤了挤眼睛。
“这……”我啼笑皆非:“人们会信吗?”
“为何不会信?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真。再有霍将军的接连大捷作证,更加可信。关键是,危难中之人们需要一个神,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神。”
“那您再也不回边境了?”
“那倒不是,只是稍迟一些,给去病一个彻底立足、收服人心的时间。我虽人不去,和他之间每日有专线传信,前线一切的决策,我都心中有数。”
我赞叹:“到底你们叔侄同心,互相之间毫不猜疑,才能够联手带兵抗敌。”
“是啊。”将军叹了一声:“这是天佑我大汉,也是天佑于我,说真的,要不是去病出挑,我一个人东征北战了这么些年,也真的有些累了。”
屋里一时寂静,我没有打断将军大人的思绪,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我说:“你医好了我,今上与皇后娘娘都非常欢喜,欲赐你七品吏目之官职,并连族升官加爵一等。”
我闻言,跪下回道:“多谢今上、皇后娘娘与将军大人的恩赐,只是民女散漫惯了,不惯有官爵束缚。如若今后将军大人有事召见,可随时传书于我,我一定立时动身。”
将军大人微笑道:“你不说我也猜是这么着。因此今上要直接下旨,被我拦了一拦——也罢,就由着你,不勉强。只是你可有适龄的兄弟,莫错过了这个官场发达的好机会。”
我心中一动,自然想起了阿哥。事先我与项扶苏说好,他没有向京城的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世,此刻我却犹豫:是不是该如实告诉将军大人,我就是他的副将的亲妹子呢。
可我又想到,阿哥目前在军中也算如鱼得水,如果将他的仕途与我的名字联系起来,今日是福,焉知明日会不会是祸?
于是我对将军大人摇了摇头,说:“我自来与师父一起,并无家人兄弟。”
将军大人深深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突然将话题转向了项扶苏:“长戈此刻,想来正在邺城内为你晓露凭阑了,你与他的过往,我大约知晓。知音难遇,既然有缘重逢,就别再蹉跎了,要知人命如草灯,不知哪一日,上天便要收回了。”
将军大人突然说起我的私事,我一时间有些羞赧,又听他语气中有嗟叹之意,便问道:“将军大人得遇过知音吗?”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楞了一下,片刻之后摇头叹道:“知音若是那样好遇,便不珍贵了。”
我从将军大人的房中出来时,自觉心内又多了点东西。。成大事者,必是人中龙凤,每次与这种人打交道,无论观点是否一致,智慧上的收获是一定的。
我想着心思,向前走几步,冷不防被一个身影拦住,抬头一看,拦我的是虎贲军首领——骑都尉李毅。
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仰头看着面前铁塔似的黑脸汉子。他垂目睨视我,不怒自带三分怒气。
我镇定下来,浅福了一下:“李都尉。”就预备绕过他。
他却挪动了一下,继续挡住我,手拿着刀柄行了个礼:“秦姑娘,借一步说话。”
我脱口而出: “将军大人已经转好了!”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从我有几分紧张的神情上看出我误会了,赶紧说:“是秦将军有信给姑娘。”
我与李骑都尉站在游廊的角落里,我低头读完了阿哥的信,举手拭泪。李毅背对我站着,却好似背后有眼睛一眼,说:“秦姑娘若是看完了信,还请给秦将军写一份回信,将军命我带回。”
“我现在就去写。”我说着,迈步往自己住的客房走去,突然想起来,停下脚步问:“既然你知道我是我阿哥的妹子,将军大人知道吗?”
他又是手拿刀柄行了个礼:“军中大小事务,将军大人无所不知。”
我失笑。想起刚才将军大人在房中问我的话,根本是明知故问,又或者故意试探。一会儿给阿哥写信的时候,还得说明这件事为好。至于后续如何解释,就交给阿哥吧。说穿了,人和人的事情,其实基础还在一个信任——彼此信任,错的做法也能变成对的;彼此不信任,对的做法也能变成错的。
阿哥的信写在皮革上,却不像羊皮,我仔细捻了捻,确认是马皮。想必是用战死的战马所制,信上颇多污渍,想来生活条件简陋得很。
可阿哥的语气却是意气风发。他说河套一战大获全胜,今上不仅封了将军大人为长平侯,阿哥也被封为“游击将军暨右将军”,就连甄真也被封了校尉。
他又说与将军大人及李毅每日书信往来,是从后者的信中才知道原来给将军大人看病的神医竟然是我,又惊又喜,便托李毅转交此信于我。
信中的最后,阿哥嘱托我尽早回邯郸看望阿爹阿娘,解双亲忧思。他又说此刻才知道我竟然又与项扶苏走到了一起,不过项扶苏将我献于将军大人之前,可见此人终非良配。
我看着阿哥的最后一句话,苦涩地笑。阿哥的想法与我最初的直觉一致,不过他不知道项扶苏原是存了与我共存亡的心。
但无论如何,终非良配。我回信给阿哥,告诉他我处理完邺城的事务便会返回邯郸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