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树林茂密葱郁,翠绿一片,流水潺潺而过,又有石头小径时隐时现,通到半山一座八角亭中。元洵想上去看看,于是只让两个侍卫跟着,弃车而行。
拾阶而上,耳边流水拍打石壁的声音越加清晰,空气中也多了些水汽,颇有意趣。
那八角亭比想象的远,小径又多岔路,元洵沿着小路七绕八绕,竟没了八角亭的踪影。
他又绕了两圈,溪水声渐远,却听见一阵女子的欢笑声。
“五年前我见过那夏家公子。当时他不过二十出头,虽是太尉家的公子,却穿着布衣,头上也只用布巾扎起,朴素的不行。可就这样,他站在那里,所有男子女子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不肯离开。我姐姐见了他,连夜给他绣荷包,我弟弟见过他,说什么要弃文从武,被我爹吊起来打了半宿,还哭着喊要到他手下当士卒。”
“那又如何?当年是当年,如今他不过是个声名狼藉的逃兵。自他两年前从句黎逃回来之后,又是酗酒又是逛花楼的,哪家敢把女子嫁给他?要不是他爹,怕是他连一个主簿都当不上,还做什么车府令?要我说你家早就该退婚了,要不嫁过去,到他们家受气吗?”
原来是女眷们在讨论婚事,说的还是他的表哥,夏万的长子夏鼎。
元洵心觉不便打扰,打算离去,却又听一人脆生生道:“要嫁就嫁真英雄。当年潘禺老将军也做过句黎人的手下败将,但他卧薪尝胆,后来也打了回去,让句黎人听见他的名字就跑,这才是真英雄。这夏公子只败了一次便如此,这样的人不嫁也罢。”
“可潘将军太老了,都老死了,怎么嫁?现在军中没有娶妻的年轻将军也没有,哪里找英雄嫁去?”
“非要有个将军的名才能嫁么?世上绣花枕头多了去,没有真才实学,就是皇帝,我也不要嫁。”
“你这话说的,若是陛下真要娶你做夫人你也不愿意?”
元洵没想到这天还能聊到自己头上,不觉侧身去听,不想山上石头沾水湿滑,他一个踉跄跌到在地。
女眷们听到声音,忙喝道:“谁在那边?”
元洵连忙让侍卫躲到一边,自己爬起来拍拍手,走出来道:“看到八角亭想上来小憩,不想各位在此聊天,听到一两句,对不住。”
大雍风气开放,男女之间不设大防,见面谈天游玩都是常有的事。是以亭中女眷看到元洵这一男子也不害怕。
其中一个红衣服问道:“你是新来的军官?怎么见过你?”
元洵道:“你是女子,怎么会认得军营里每个军官?”
红衣服道:“我哥哥是袁骁,我从小便在军营附近长大,谁不认识?”
原来是袁骁的妹妹袁妍姝。
元洵又见到其余三人,皆是高挑身材,瘦削肩膀,一人着黄衣,一人着紫衣,还有一个鹅蛋脸女子,眉眼秀丽,表情生动,穿着绿衣,十分俏丽。
袁妍姝调笑道:“柳姐姐你看他在瞧你,是不是你的真英雄来了?”
“胡说什么?”绿衣女子羞恼道,“瞧什么瞧?再瞧把你扔到河里面喂鱼。”
“我瞧你好看也不行么?”元洵笑道,“你为什么不肯嫁皇帝?难道皇帝也不是大英雄?”
“那也要看是哪位皇帝。若是像昭帝那样,平四夷,定乾坤,万邦臣服,自然是数一数二的真英雄。若是像……”
“像什么?”元洵追问。
绿衣女子心一横:“像当今陛下一样,只顾着走马看花,不务正业,事情都交给旁人来做,才不算是真英雄。”
元洵心想这是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还是自己找的,虽然也不算太冤枉了自己,但还是觉得冤枉,于是又问:“那如今世上可有你看得上的真英雄?卫尉夏昱?郎中令王同?还是左中郎将林乘风?”
不等绿衣女子回答,黄衣女子已经笑道:“公子别听她胡说,她都已经有了婚约,只等明年过了开春,便要嫁过去做李家的女主人了。”
“王姐姐,你尽提这事!”绿衣女子跺跺脚,转身再不理四人。
元洵与另外三女又谈论几句,才知其余两位一位是王氏女,一位是韦氏女,都是大家族的女子,不方便透露闺名。
四人趁着家人不在家,经常跑出来聚会谈天,有时还带着一些吃食和书册。
临走时,那绿衣女子还在一旁怄气,元洵觉得好笑,便逗她道:“要嫁真英雄的女子,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怎么因为几句话就赌气不理人呢?”
绿衣女子道:“赌气也能嫁真英雄!”
元洵:“我可记住今天这话,你以后是要嫁真英雄的。”
绿衣女子:“记住就记住,我一定嫁给真英雄给你看。”
元洵突然道:“要是这真英雄是皇帝怎么办?你刚才说不嫁——”
绿衣女子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扔向元洵,元洵笑着离开。
等回到山下,元洵又在周围逛了逛,看看花,捉捉鸟,玩了一会儿,等林乘风来汇报完毕才回宫。
*
夕阳西下,阳光照入营帐。
商无害梳洗完毕,换了干净衣服,跪坐在榻上。
前面桌子上放着五十根蓍草,他从中抽取一根置于一旁,又将剩下的分成左右两堆。
从右堆取出一根,夹在指间,又从左堆取出四根,如此往复,直到剩下四根或更少,此为分草。他记下根数,又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分草,为一爻。
这是筮法的过程。一次得一爻,如此若反复六次,则得到六爻。六爻为一卦,把六爻从下而上排列便可得一个完整的卦象。
然而商无害在最后一次分草停了下来。
师九玄在一旁看着他,百无聊赖道:“又不算了吗?”
商无害道:“你这小子,想看我死不成?”
师九玄道:“你想算又不敢算,我说要替你你又不愿意,真让人着急。”
商无害咳了两声,师九玄指着他嘴角:“你咳血了。”
商无害用帕子擦去血迹,叹道:“已然算过的结果,却还希望这一次能有所不同,不是奢望吗?”
师九玄问:“你到底想算什么?”
商无害道:“你自小长在终南山,不通世情。可知天下有志气的男子,谁不想一展平生所学,建功立业,留芳名于百世?可伯乐少有,多少有才能的人殁于乡野而不为人知?”
师九玄:“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被皇帝赏识了吗?他经常来看你,我看那些大臣也没有这个待遇呢。”
商无害摇摇头:“太晚了。一臣不侍二主,况且能辅佐他的人另有其人。”
他看着蓍草,低声念道:“伯益之后封于非,去邑为裴;世世代代,臣于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