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兰殊摇摇头,“记不住年月。”
兰殊不懂时间,动作神情不似常人更似野兽,元洵不禁问道:“你是狼养大的?”
兰殊很平淡地点点头:“父亲说我是怪物,把我扔了,是狼救了我。”
这倒让元洵疑惑,难道他那些动不动跪下来吃饭的行为,是狼教的,不是人训练出来的?那葛大夫说的中毒虐待什么的,是不是也不对?
他正想着,孙平从城门口过来,手里提了个麻袋:“公子,来吃个苹果吧,农户说是自家苹果树上新摘的,可新鲜着!”
摊开麻袋,苹果散开,有红有绿,上面还带着晶莹的露珠,看着就鲜嫩可口。孩子见状也围上来,想讨个吃。
元洵突然对兰殊道:“你离得近,给我拿个红苹果吧,要最红的那个。”
兰殊看向一堆苹果,顿了顿,半晌伸手拿了一个,锅子忍不住笑他:“狼精听不懂人话,叫你拿红的你拿绿的,露馅了吧。看我叫天师收了你!”
兰殊脸色发红,赶紧换了一个,是红色。
元洵拉他过来,顺手拿了两个苹果,问他:“分的清这两个颜色吗?”
兰殊摇摇头,又觉得不对,点点头,道:“一个红色,一个绿色。”
元洵招呼他坐下,把一个苹果递给他,自己咬了一口苹果,兰殊见状,也战战兢兢吃起来。
吃了一半,元洵道:“可我拿的两个苹果都是红的,而且红的相近,我自己都分不清。”
兰殊被呛到,猛咳起来。
“你别急,分不清颜色不是什么大事,我有的叔叔也红的看成绿的,绿的看成红的。”元洵拍他背,“我家还有个画师,连颜色都看不见,可他画花是一绝。万紫千红,绚丽夺目,那么多画师里,属他画的最得我心。”
兰殊终于咳完,倚着树干喘气,过了一会儿,像是放弃挣扎,才道:“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和他们不一样。我看到的,都是灰的。”
“灰的?”
“嗯,”兰殊朝着孙平,锅子,小梳子一个个指过去,“他们,深的,浅的,都是灰的。”
元洵想象不出全灰色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想来十分单调,问他:“你从小便如此?有没有见过不是灰的人?”
兰殊看向他,不说话,半晌来了句:“能看到一种颜色。”
“什么颜色?”
小狼崽闻着果香,从小梳子怀里跳下来,在兰殊手边蹭来蹭去,兰殊把苹果给它玩,才道:“金色。养我长大的狼,是金色的眼睛,我记得。”
兰殊小的时候,分辨不出狼群中每条狼的气味,他就以瞳孔的颜色区分,因为只看得见金色,他就常常跟着那只金色瞳孔的母狼,久而久之,母狼把他当儿子,也确保了他在狼群中的地位,让他能够活下来。
因为能看见金色,他最喜欢的季节也是秋天。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桑林的叶子就会变得黄,风一吹,飘飘洒洒,盘旋在空中,落到地上,满地金黄。
他的世界在那一刻满是色彩。
“下次买黄苹果给你吃。”元洵道。
兰殊从回忆中出来,有些奇怪地看向元洵,元洵道:“黄的也有甜的,而且口感不一样,也好吃,下次让你尝尝。”
兰殊不理解:“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元洵笑道:“买个苹果就算对你好了?那要是给你打件黄金战甲,你不得为他豁出性命?”
“这些,都很好,我配不上。”兰殊摇摇头,神情不是落寞,而是全然无望后的平静,“我是被神女厌弃的人,本应该受苦。”
放眼大雍,只有巴蜀之地多神女的传说,其它地方并不盛行,反而是句黎人,信仰月亮、神女和狼。
元洵想起以前听符桃枝说过的一个句黎习俗,他们认为婴儿倒着出生是不祥,会把刚出生的孩子扔在野外,如果过了三天没有被狼群吃掉,说明神女赐福给了婴儿,家人就可把婴儿带走,如果婴儿死了,便是神女带走邪崇,一家人也得以保全安宁。
元洵在兰殊背后看到过小狗纹身,刚想再问,突然听见远处不少人陆陆续续跑来,神情慌乱,嘴里叫道:“句黎蛮子来啦,快点进城!”
一群人,有的衣衫破烂,有的受了伤,捂着伤口在跑,有的抱着小的,拖着老的,一家子逃命。旁边的流民听了,也争相跑走相告,拉了儿子女儿,躲入城中。
孙平拦住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了?怎么句黎人打到这里来了?”
来人道:“从昨日半夜就开始了。俺们村隔壁的史家、邹家的坞堡都被破了,房子烧到天亮,门被堵住,里面人出不来,那一夜人惨叫的,俺听了都想哭!你们也快进城吧,句黎这次来了不少人,乌压压一片,都骑着马,可太能跑了!估计这方圆百里,马上都是他们的人,要是被抓到,可有你好看的!”
孙平还要再问,却见元洵让兰殊抱了几个孩子进城,自己翻身上马,赶紧过去拦住:“公子快进城,定是呼延鞮的大军到了,开始攻城拔寨,我们现在人不齐,还是先在城中躲避,那黄县令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拼死保护你。”
元洵:“那黄县令若是真想保护我,早就出手了,还能任我在夏侯荡的堡寨中呆这么久?就算他不知道,他岳丈祁东阳难道不知道?祁氏如今是怀荒郡最大的世家!”
孙平:“就算黄氏心怀不轨,也不会拱手把白云镇让给句黎人,必会抵抗。陛下在白云镇,总比在野外安全。”
元洵:“灵州不一定守得住,更何况小小的白云镇?我若坐着等死,百年之后,岂不是贻笑大方?”
孙平:“那臣保护陛下回北地郡,去郡守府,汪鸿总不能见死不救。”
元洵:“你怎么知道汪鸿和祁东阳不一样?”
孙平:“或者我们等林大哥回来,他去召集各地兵马,手上应该有了不少人,过几天想来就到了。实在不行,我们去灵州找夏太尉,有他在,定可以保陛下平安。”
元洵:“保护保护,难道我就永远躲在后面,所有的危险都你们抗?难道我就这么无用,你们不怕句黎人,就我害怕?”
元洵话音刚落,突然豁然开朗。原来自己这日一直所生的气,并不是夏侯荡几次三番不让他上战场,而是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厌倦了所谓的’保护’。朝臣在朝堂要‘保护’他,怕他成为昏君;太后在后宫要‘保护’他,怕他沉溺美色;出门夏万要‘保护’他,怕他大意,弄丢了性命。
难道他竟是如此昏庸无能的人,如果没有‘保护’他,他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人他都要怕,什么危险他都要逃?这样的他是真的他,还是别人眼中的他?
元洵想及此,只觉茅塞顿开:他周围的人都忙着给他递上伞,生怕他淋上一滴雨,可树苗若想长成大树,没有雨露怎么行?他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要永远躲在臣子后面?
元洵冷静下来,见孙平死死勒住元洵马缰,调转马头道:“知道了,先进城吧。”
孙平赶紧去牵马,刚放下马绳,却见元洵马鞭一抽,竟是往郊外跑去。
孙平大叫:“公子!”
元洵道:“我去帮他们进城,这路上指不定有零散句黎人埋伏。”他即使打不过呼延鞮,这里也有他可以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小事。
孙平赶紧骑马追上,兰殊安置好孩子们,也要去追。
小梳子拽住他衣角,他回头看了眼小梳子和小狼崽,道:“照顾好它。”
小梳子从怀里拿出个平安符塞到他手里:“这是阿娘给我求的平安符,送给你。你是好人,上天会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