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汪鸿?”元洵倚在长榻上,林乘风端过刚熬的伤药给他,元洵小口喝着。
他昨日和须卜乌涂一战,受了内伤,昏厥之际,林乘风带人赶到,和汪鸿、夏侯氏三兄弟一起打退呼延鞮,随后带了元洵在两郡交界处的一座别院休养。孙平等受伤较重的,则就近安置,先养好伤再说。
长榻下首,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穿着一袭深衣,衣袖宽博,古朴素雅。他拱手而立,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明明是谦恭的姿势,面上却从容不迫。
元洵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太尉走的第二天就给你送了信,你今天才到,中间差了多少天,要朕给你数数吗?”
龙颜一怒,话中已多了许多威压。
然而汪鸿竟然不惧,反而慢慢道来:“臣第二日傍晚接到信,便派人去迎接陛下。但到袁祖成府上,他却说陛下已先行。臣不相信,派人四处探查,才知道陛下去了田角山寨。臣再派兵增援相救,到了山上,不见陛下踪影,只好又四处打听,过了五日才听说陛下到了夏侯氏的坞堡。这坞堡在怀荒郡,臣的兵需要怀荒郡郡守的符印才能进入,是以又耽搁三日,这才在昨日赶到。”
这番话虽然是实话,但听上去像是推卸责任。
元洵放下药碗,冷笑道:“这么说倒是朕的责任了?没有在原地等郡守你过来?”
“臣不敢,”汪鸿再拱手,却是话锋一转,“但臣想说,西北比不得长安,句黎人流民贼寇作乱不断,陛下应当小心谨慎,而不是冒险行事。陛下身份尊贵,若是出了什么事,朝中必定大乱,到时候哪里还有功夫来对付句黎人?灵州也定落入敌寇之手。”
这话是进谏,也是批评,显然汪鸿对元洵的冒险行为十分不赞同。
气氛一时凝固。
汪鸿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两颊还肉鼓鼓的,眼神清澈,应该没什么经验,看见大臣硬怼皇帝的场景,颇为惊讶,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想说话又不敢,十分踌躇。
噗嗤一声,元洵突然笑了出来。这一笑牵动内伤,又咳嗽几下,才道:“郡守进谏的对,是朕冒险了。”服软这事元洵最熟悉不过,这也是给两人一个台阶下,总不能真的把汪鸿拖出去打板子吧。
他又看向年轻人:“你叫原决?”
年轻人道:“回陛下,是,草民叫原决。”
“云都郡郡守原烈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家父听流言说陛下此次亲征,路上被山匪劫了。家父难以判断流言真假,不好出动郡府兵,又怕陛下危险,就派我带着族中子弟过来看看。
原决说完舒了口气,他才十六岁,对朝堂背后的弯弯绕知之甚少,更别说觐见皇帝,心一直提着,生怕出错。这番话还是原烈教他的,他背了好几次,这才说出来。
果然,元洵听了满意点头,道:“云都郡离这里最远,你父亲有心了。”又问原决一些云都郡近况,才让他退下。
“袁祖成范大有几个你怎么处置的?”原决退下后,元洵问汪鸿。
“他们私通山贼,按律当斩,已经关押起来,等廷尉判决,至于九原县令的位置还在等朝廷任命。”
“黄不识呢?”
汪鸿顿了一下,才道:“黄不识属怀荒郡,臣无权管理,只能把其渎职之事上报长安,等廷尉和御史府裁决。”
“黄不识是谁举荐的?”
“是贞和三年,怀荒郡前郡守周承佑举孝廉后为官。”
“周承佑?”元洵轻笑一声,“如果我没记错,他是祁东阳的外甥。他祁东阳不是郡守,却比郡守还厉害啊。”
汪鸿不是豪族出身,在北地郡站稳脚跟很不容易,而祁东阳则不一样,祁氏是怀荒郡第一大姓,说的难听点,他在怀荒郡算半个土皇帝,剩下管不到的,不是流民,就是贼寇。
汪鸿听出元洵话中颇有对祁氏不满,想了想道:“黄不识和周承佑虽然糊涂,但自从三年前玉城被破,怀荒郡一直混乱,很多官员不愿来怀荒郡为官,冒险来的,也都是一些自私自利,想侵占良田的人。祁东阳不愿为官,又不愿眼睁睁看着怀荒郡这么下去,才让其子侄出来为官。他眼光是差了些,但为人刚直,陛下见到便知。”
“哦?”元洵没想到汪鸿会替祁东阳说话,“他为什么不愿为官?”
汪鸿看了元洵一眼,眼中既有犹豫又有责怪,元洵道:“你只管说,恕你无罪。”
汪鸿道:“祁东阳是裴颂的至交好友,两家人走的很近。三年前玉城裴颂被说投敌,祁东阳为其伸冤多次无果,一气之下,发誓永不入朝为官。”
元洵不想祁东阳和玉城的事还有牵扯,问:“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
汪鸿道:“臣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吏,了解不多,陛下想知道更多,可以去问祁东阳。”
祁东阳没有派人前来救援,如果按照汪鸿所说,明显是对元洵有怨气,元洵只好苦笑一声:“他可是大忙人,连朕都见不着。”又想起之前在北地郡了解到的豪族隐匿人口,少交赋税一事,对汪鸿道:“你上前来,朕有关于田亩租税的事要问你。”
*
元洵和汪鸿议事结束后,元洵让他带自己在院子里转转。
这处别院是汪鸿休沐放松居所。虽是放松娱乐之地,却装修的十分简朴,没有什么假山水景,连一些寻常花草都没有种。墙是灰瓦,地上是青石板,窗户方方正正,没有雕花,没有漏窗,一切都是最简单的式样。
“你这院子,如果不说,一点都想不到是你休憩之所。”元洵笑道。
“臣平日就读书一个爱好,其余的,不讲究。”汪鸿也不拘束。
“真一点景色没有?”不是元洵多疑,只是这地方简朴的过分,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
汪鸿顿了顿,片刻道:“有,只是不知道陛下想不想看。”
“你这么说,我岂能不看?”元洵示意汪鸿带路。
汪鸿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这边请。”
等元洵到了才知道汪鸿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古怪。这地方,远远不是景色那么简单。
这是一片墓地。
大大小小的石碑立在地上,有些已经磨损。石碑上有的刻了名字年岁,有的没有。有的石碑前还放了花,还有几个在吊唁的人。他们看见汪鸿,打了招呼,汪鸿微微颔首。
“这是在抵抗句黎人中死去的部分将领士兵的墓碑。他们或是没有家人,或是失去名字,无人祭奠,臣便让人把他们的尸体都安葬在这里。”汪鸿缓缓道,“有时郡中事务繁重,心下不耐,就到这里走走。看到这些墓碑,便觉得不管什么事,臣都当尽力而为,不然如何对得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