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选的时候,正巧碰到也来挑人的林乘风,林乘风见他一个中午只挑了两百人左右,问道:“大当家手下数千人皆是精兵,怎么才挑了这么些人?”
夏侯雄笑:“林兄弟,你实话实说,那鸣金山比我们昨日的山高出一半,普通的兵上去,十个能回来几个?”
林乘风沉默了会,道:“十不存一。”
“是啊,那我们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人上去呢?”林乘风想说什么,夏侯雄止住他,“若我猜的没错,元兄弟不仅想入城,只怕还想运些粮食入城吧。”
围城缺粮是常事,林乘风本不想隐瞒,但原本他们只说元洵友人在灵州,若说运粮,可就不只救友人那么简单了。
好在夏侯雄并不追问,只道:“元兄弟是有雄心的人,不是我们这些平民可以探听的,只是人带的再多,在雪中运粮食,只怕也是白费功夫。”
林乘风知道夏侯雄话里有话,立刻抱拳:“还请大当家赐教。”
夏侯雄有些诧异,没想到林乘风虽是武将,却心思细腻,虽然看着忠厚,但察言观色的功夫比自己那个傻弟弟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到底是世家子弟,不禁心中感慨,嘴上道:“今日我和李校尉谈天,得知关城近日来了一群商贾,想报效朝廷,带着不少军需物品前来支援,先正住在军营东边驿站中。他们带的黍米不多,但带了很多肉干肉脯,这东西管饱,吃一点可以抗很久,你们若要运,可以向他们借肉干,更容易运输。”
林乘风眼睛亮起来,当即便打算去借肉,夏侯雄看他难得有些年轻人的急性子,笑道:“且等等,你不想想他们都是些富贵商人,不像我们泥地里打滚,人又少,怎么把这么些肉运上来的?”
林乘风不解,夏侯雄道:“他们之中有个叫陈玉的工匠,发明了一种‘木牛’,腹中空可以存放许多东西,下有齿轮滚动,即使是在险峻山道上也可以不废力气上去,他们就是这样一路靠百十来人把东西运过来的。”
夏侯雄没直说,但林乘风听懂了,这是说他们可以用这器械把肉干运上去,可以甚不少人力!他雀跃片刻,复而神色沉下来,对夏侯雄道:“只是公子那边,我不好劝。”
这种事情本来林乘风不会轻易对外人说,但他一路听别人说过夏侯雄,再加上自己几次和他相处,深深佩服其见识胸襟,只觉得他虽然出身草莽,但当得起一个“雄”字,是以才说出自己苦恼。
夏侯雄自然懂,道:“你且去,元兄弟那边有我去说。”
下午的时候,夏侯雄带了百来人去见元洵,听府中人说他在附近点将台上,夏侯雄又带着人去了点将台。
他到之后,发现元洵只带了裴祯孙平二人,站在高台上,望着远方山峦,不知道在想什么。孙平见到他像见到救星,不停使眼色,就差把“赶紧劝元洵回去休息”写脸上了。
夏侯雄走到元洵身侧,问:“元兄弟,在担心能不能翻过那座山吗?”
元洵见是他,道:“没有,不担心。”
“不担心?”这倒让夏侯雄有些意外。
元洵道:“呼延乞翻得,我就能翻得。既然要做这事,就不想做不做得到,定要做到。”
他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但夏侯雄心中已大为震撼,要知道这种坚定必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才能修成的,面前这人年纪轻轻就有这样心性,自己弟弟这次怕是真是遇上了贵人。
“好!既然元兄弟有这份斗志,我相信必能成就一番大事!”夏侯雄也是性情中人,自然不吝于流露欣赏,随即道,“元兄弟,我看你也是率性之人,我有一言,你听完若是觉得不妥就当我这草莽胡说。”
“大当家且说。”
“灵州城中的人,是元兄弟极为看重的人吧。”
“怎么这么说?”
“我猜你想带人送粮入城,这不止是救一个人,是想救一城人。我观你神色,并未流露思念之情,想是和城中那人感情不深,反倒更多是一种坚毅和决心,我猜是不是城中人和你交情浅,但你极为看重他,想向他证明什么。”
夏侯雄只见过元洵几面,大多信息也是从各方东拼西凑而得,竟能猜得大差不差,其人情练达,让元洵都佩服。而更厉害的是,他很容易让人信赖他,觉得可靠,即便猜中真相也不让元洵觉得危险,这种大将风范,元洵只在很少的人身上看到过。
元洵不禁感慨道:“如果我能像大当家这样气度,都不用费着一番心思了。”他有这种领袖风范,也不怕镇不住朝中那些老臣,他们也不会一把年纪,天天在朝堂上吵来吵去了。
“这话可折煞我了,我土路子出身,哪里谈什么气度。”夏侯雄大笑,随即话锋一转,“只是元兄弟既然这么看得起我,这句话我更要说了。元兄弟,你可知我们带兵打仗的,最忌一个‘轴’字。打不过就要跑,就算再丢脸,再被敌人嘲笑,也要跑,因为要保存兵力。只有我的兵在,我才能一直在战场上和人周旋,若是我的兵都没了,或者只是跑了一半,我的脑袋只怕也不保了。”
他进一步道:“小兄弟,你要翻越那座山,是因为你觉得这样可以让他们对你刮目相看,还是真的翻过去可以帮助灵州城中人?若只是为了前者,牺牲几千人,你觉得灵州城里那人会欣慰还是失望?”
他言语愈加锋利:“小兄弟,这翻山的主意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谁给你出的?它困住了你,给你出主意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思,你可能确定?”
他话音刚落,元洵立刻看向他,面上虽无表情,心中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给他出主意的,是裴世臣。裴世臣给他两条路,让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决定,可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已经被裴世臣带着走。他进不了灵州,自然见不到奚侃,更别谈让奚侃认可他;就算进了灵州,牺牲那么多人,奚侃也不会认可他。裴世臣给他下了一个锚,他只要顺着裴世臣的想法迈出第一步,后面如何怎么做都不是好结果。
“小兄弟?”夏侯雄见他一直不说话,担忧道。
元洵回过神,随即作揖:“多谢大当家指点,不然我被人设计了还没反应过来。”
“不过说一两句话,哪里受得这么大礼?”夏侯雄赶紧止住他,思索片刻,又道,“其实这计谋也不一定差,灵州被围得水泄不通,鸣金山确实是仅剩的通道,只要能减少伤亡,运送粮食,未必不能破局。”
他把和林乘风说的用“木牛”运送肉干的想法一说,元洵听了,先是称赞,随后点头同意,最后沉默半晌,对夏侯雄道:“昨天我手冻僵了,是没有力气挥鞭让马跑动的。是裴世臣,他用刀背打在马背上,马才跑开了。”
这让夏侯雄有些意外,众人都以为是元洵自己避开的。元洵也不懂,裴世臣设计害他,又救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对夏侯雄说了自己的苦恼:“我曾以为,待人以礼,示之以诚,别人终会交付真心,可好像并不是这样。”也许他该像父皇元亨那样,帝王心术,阴晴不定,宁愿让别人怕他惧他,也不要人亲近爱戴。
然而夏侯雄却有另一番看法,他说起自己的一个故事:“我刚落草为寇时,遇到过一个隐士,他告诉我祁氏的族长为人正直,善恶分明,可以前往投奔。我当时只觉得他骗我,不管他怎么苦口相劝都不听。我一个手下听了,投奔祁氏,后来当上一方县令,娶了老婆生了儿子,过上安稳日子,我才确信当时那个隐士没骗我。你说那个隐士可要因为我的不信任,而怀疑自己?”
答案自然是不。
夏侯雄接着道:“裴世臣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绝不会因为你的动摇而看中你,恰恰相反,他们这样骄傲的人,只会选择他们认为的强者。强者,是不会因为别人的两三动作而怀疑自己的。”
“你要成为你自己,然后再才能压得住他们。”他说着,想到了什么,笑道,“就像老三那个犟小子,他选择你,是因为你是你,你若是像那些寻常名门公子,他反倒看不上眼,你说是不是?”
他一番话,鞭辟入里,又让人振奋,元洵至此豁然开朗,忍不住感慨:“大当家为将,是堡寨之福,夏侯荡有你这样的兄长,很幸运。”
说完,领着夏侯雄去看林乘风那边的进展。
夏侯雄跟在元洵后面,看远方群山连绵,一山高过一山,突然想,他们兄弟就像这高山相连,夏侯荡这臭小子,有一天也会越过自己这座山峰,变得更高、离天更近,到那时候,自己只怕再管不住这小子了。
想来令人生气。
可他又无比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林乘风顺着夏侯雄说的来到驿站,果然见到几十个行商打扮的男子,围在一起讨论生意经。
他与其中领头的几个商人说了来意,商人们虽然佩服他的勇气,但并不相信他们能翻过山把肉干送进城中,觉得太过冒险。毕竟他们带的食物有限,如果送粮不成,反被句黎人截去,或者扔在半路,那他们一时也不能找到食物来供给狼谷关的守军了。
元洵到的时候,林乘风正与一众行商周旋,但不止为首的几名商人,就是余下几十人中响应者也寥寥无几。他们不信任林乘风,自然也不信任元洵,再知道夏侯雄匪贼出身,那更是不可能答应了。
两方僵持时,一人从外面收伞进来,道:“我借,你要多少肉食,我带的都给你,但要让我跟你去。”
熟悉的声音,元洵转过头,那人褪下外面灰灰的狐毛披风,不出意料见到一大朵闪着金光的绚烂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