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是名字起得不好。”
“怎么说?”
“雨嘛,都是往下掉的,掉到土里就不见了。”雨生的舅舅,那个一直跟在麻花辫身旁的男人,用他质朴的想象来解释雨生的意外死亡。
但在□□中,个人,哪怕是当事人的情绪也往往无关紧要。村民大会之后,大落乡就开始张罗起修庙的事宜。天王庙里,那嘴里只剩一颗真牙的老和尚面对拿着斧头铲子的人群直摆手,“你们要建新的随你们建,天王庙不能拆啊!”
“呸!”带头的中年男人拎着一把锤子道:“怎么不能拆?你这天王白吃香火,还让大落乡淹了水,早就该退位让贤,让那位真正的再世金仙来坐你的莲花台!”
老和尚为天王辩解道:“天王他不管下雨的事儿啊!再说了,天王也不坐莲花台,人家是站着的!”
“他不坐那就留给金仙来坐嘛!拆!”
众人乌泱乌泱地越过老和尚,举起手中的斧头锤子,把天王庙原本的样子砸了个稀烂,那天王像是石雕的,据说由当年方圆百里手最巧的工匠用七七四十九天雕刻而成,被来拆庙的村民们一推,躺倒在地上,脑袋开了瓢。
老和尚见天王像被推倒,扑通跪下直磕头,嘴里不停念道菩萨赎罪菩萨勿怪,把额头磕出了血来才被几个妇女拉去了卫生院做处理。老和尚被拖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却只望见一个男人一脚踏住天王的石头脑袋,举着锤子的手从空中落下——
砰!
这段时间,大落乡没有去参与修庙的人屈指可数。梅对桥表现得更为抗拒,仿佛他不再是家里的孩子,而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怪物,她现在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厨房,站在灶台前面捧着一个瓷碗,碗里穿着黄豆和盐巴,只要桥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就会遭到梅的盐和豆子攻击。樟劝不出来,只得在厨房里给梅摆上了几张板凳和竹编躺椅,就这么成了她的临时简易居所。
当桥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无法转变梅的态度时,他便开始寻求自己可以办到的事,比如,去看看麻花辫。于是有一天和汇树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提出了这个请求。
“她那会儿可让你下不来台,你咋还想去看她?”勉君——桥跟着汇树在医院等待她分娩的时候,才从医生嘴里听到了她的名字——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问道。
“我也让她难堪了呀。”
“你和树都好得跟菩萨似的。”勉君的语气好似嘲笑一般,汇树用胳膊肘轻轻地顶了顶她,倒招来她更多的话,“怎么了,又不是我让她拿雨生出来的。难道让她白白污蔑了桥不成?”气血涌上来,染红了勉君那张和梨子一样白净的脸,她抱着的孩子被声音吵醒,开始了觅食的啼哭。
“小祖宗,又吵起来了。”勉君拍着孩子去里屋给他喂奶。
汇树这才得了说话的空档,“真想去看看她?”“嗯。”
“樟伯觉得呢?”
樟像一个透明人,在一旁沉默着扒拉米粒,只发出筷子碰到瓷碗边缘的声音,连呼吸都不易察觉,他听了汇树的发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我陪你去吧,她精神状态不太好,怕出事儿。”
“谢谢汇树叔。”
“还真要去呀?”勉君结束了喂奶的工作,衣服扣子还没扣完全就踏进了饭厅来,桥看到她脖子下面的一片肌肤,比梨子更加白净。她把右边的头发拢到了耳后,露出新婚时娘家给打的金耳坠。
“你跟她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但活着的就要朝前走,人不能被过去的念想给绊住。”
“你说的轻巧。”汇树说着,往勉君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我当然轻巧,我活着就是活个轻巧。”
桥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他觉得汇树和勉君的对话颇为有趣,全然没有樟和梅那样的严肃和死气,那一刻,桥是认真地希望自己能和他们是一家人,而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樟也看着他,心里产生了别样的想法。
村民大会之后,麻花辫便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下不来。医生说她的身体其实没有问题,是心理过不去那道坎,又被桥引了出来,便发作的愈发厉害。
桥在麻花辫的床边见到了那天她身旁的男人,他是麻花辫的哥哥,雨生的舅舅,正端着一碗中药喂给麻花辫。见到桥和汇树,麻花辫虽不说话,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几乎不眨眼,呼吸也越来越重,像一头老耕牛。
她哥哥便拽着桥和汇树去了门口坐下,把他们拎来的菜和面放到一旁,自己盘了腿坐在地上,说道:“是她自己不好。”“叔,对不起。”
他摆了摆手,“你有啥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害的雨生。”“文竹哥,勉君也不对,要不是她出来闹,也不会让你妹子在大会上这么难堪,我们也有不对呢。”汇树叫出了他的名字。
文竹摇了摇头,“她揪着不肯放,勉君也是没办法。说来说去,还是她自己不好,不该这么空口无凭地诋毁桥嘛。”他点起一支香烟,“雨生啊,是名字取得不好,和你们没关系。”
“名字?”
“雨嘛,都是要落下来的。”文竹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吐出长长的一口,桥憋着气不想闻,受不了了便把头转到一边赶忙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里屋的门忽然开了,麻花辫光着脚站在门口。文竹以为她又要耍起疯来,迎上去想要按住她,但麻花辫先开了口,“小孩,我问你。那话,是雨生告诉你的吗?”
当然是真的,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雨生就坐在桥面前,他的想法,疑问,憧憬,期盼和喜怒哀乐,全都随着过去的片段传达给了桥。桥就是雨生,雨生就是桥。
“雨生他,就说了对不起?”
“嗯。雨生说了,他一直等着想跟你说这话,说完了才安心投胎去呢。”
“投胎?”
“对啊。”
“好,那就好。啊啊啊——”麻花辫应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好久,才终于平复下来,“那你要是再见到雨生,跟他说,我不怪他,不用对不起了,好不好?”
雨生已经去投胎转世,不会再见面了,但桥觉得告诉她这个没有必要,于是只是说:“好。”
麻花辫听了,便不再言语什么,回了房睡下。
至此,与麻花辫告别后,桥和她再次见面就是九年之后了,你们不知道在这九年间,桥在大落乡过得颇有戏剧性。表面上,人们已经将他视作再世的能通生死的金仙,但要是在大落乡的土路上遇到了,还是有人会在二里开外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便要抓起包袱逃开。与此同时,在大落乡的东南角,一座红墙青瓦的崭新庙宇正在兴建,汇树曾多次站在远处眺望挑土的人群,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摇摇头转身下到了葡萄田里去。等他再从葡萄田里走出来的时候,庙宇已然建立,供奉着一尊依照桥的面容所塑的金身像,字面意思,那像全身涂了金,请进庙里的时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桥看着这尊有着自己面容的塑像,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他转过身去不看,又被众人簇拥着抬到塑像面前。
庙宇落成的混乱之后,桥又跌入到寻常的生活中去,他上课,运动,做家务,吃饭,打扫……在他做事的间隙,总会有人拿着各种东西踏进他的家门,然后递给他一张黑白照片,“小神仙,帮帮忙,给我看看吧。”
看什么?什么都有,最多的还是看看老父老母还有没有藏着的财产,其次便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来不及说的话,剩下的原因纷繁复杂,单纯来看热闹的也不少。
人呐,无非是金满眼,银满眼,一头情丝熬到了白,两手酒肉饲枯骨。樟有一次喝醉了,趴在桌上便是这么说。脚边堆满了来人送来的各种礼品。他们三个人吃不了,鸡鸭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
如此到了桥十七岁这一年,刚过完元宵,大落乡就来了一个大人物——省城《新日》杂志社的部门主管,川。他带着三四个编辑来大落乡采风写作,村长汇树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好菜招待了他们,桥也在那里帮忙。
这次《新日》的部门主管来到大落乡,其实勉君想的点子。她的父亲有一些文化站的文脉,便托了人找到杂志社,表达了希望他们给大落乡做点宣传的意愿。勉君这人想到什么就会做什么,这些点子也大多有着实用主义的味道。她早就整理打包好了大落乡的资料和照片,一并给《新日》寄了过去,还有一封汇树的手写信。很快,《新日》就派了人过来。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勉君和汇树的私心——他们要让桥离开这里。
“你这么有把握?”汇树问道。
“有啊,桥是什么样我最清楚了,我觉得他行那就肯定行,你看着吧。”
“主任,咱们这里没让你们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