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没失望,可以说非常惊喜啊!以前我光知道大落乡是种葡萄的,来了才知道原来发展得这么好,都能搞旅游了。”那是自然,汇树花了几年的时间重新规划了乡里的田地,葡萄归葡萄,水稻归水稻,还有穿行期间的小河和池塘,定期清污还专门种上了具有观赏性的水生植物,谁来了都得感叹一声,大落乡建设得真不错啊。
其中一个女编辑听了后说:“是啊,看得我这个原本不爱吃葡萄的,都想弄一串来尝尝了。”
“几位觉得好那我真是欣慰。其实啊,我们已经在准备建设葡萄酒和葡萄果酱工厂,接下去我们要把大落乡的葡萄产业链做得更深,这样才能挖掘更多的经济价值。”汇树一讲起葡萄来就没完,眼睛都闪着光,照亮了他的葡萄帝国。多年前被洪涝冲走的梦又在一点点拼凑回来。
见汇树如此热情,几个编辑也高兴,素材是不用愁了。这时候勉君指着正准备给客人倒酒的桥说:“诶领导,你们来采风,我给你们介绍个好苗子怎么样?桥,打个招呼呗。”
“领导好。”
“你这人,倒是看看场合啊。”汇树顺着勉君的话说道。
“我觉得桥很适合他们编辑部嘛,都是文化人,拿笔杆子的,不像你,读了书,还回来拿锄头。”
汇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川和其他的几个编辑听了都哈哈笑起来,“汇树村长,你这位夫人真是舌灿莲花,我看她也能来我们编辑部呢!”汇树红透了脸,尴尬地点着头。
“我不去,我可坐不住,桥可以,我想看他去。”
“好啊,那我可得了解了解这位小兄弟。坐坐坐,怎么称呼?”
“桥。今年十七,马上念完高中了。”
“你知道我们《新日》吗?”
桥很诚实,“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来了对大落乡是好事。”这话把川和几个编辑逗得嘎嘎直乐,勉君顺势又说:“他可喜欢写东西呢,我认得点字,觉得写得真好,桥,你要不拿出来给领导看看呗。”
“主任你们就当看个乐,也不一定符合你们杂志的风格呢。”汇树试图给桥留一点退路,他害怕勉君把桥捧得太高,会适得其反。
桥写的,是一个迂腐的宋代书生在自家后院穿井得一金的奇幻故事。那书生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可惜从祖辈便已没落,只是空有其表罢了,如今只剩下这一身死读书的酸腐气,日子一天天可见地破败着。他抱着井中得来的金子大喜过望,向自己的妻儿报告这一喜讯。妻子劝他不要声张,慢慢地把家用贴补上,再用那金子谋划点买卖。那书生却不听,称“此瑞石乃大佛赐福之物,以嘉奖我日日叩头情愿,怎可随意挥霍出去?”
于是那书生倾尽家财,请了工人来为这金子修台筑庙,供奉点香,说如此便可“金又复生金,自此金银无穷尽也。”他拜佛改成了拜金子,祈求家业绵长,财源广进。但他的井里再也没有生出新的金子来,妻子也带着儿子远走他乡。书生一想,定是自己拜金子不拜佛,惹怒了诸天神佛,便急急忙忙搬着金子五步一叩首地往佛庙里去赎罪。但他太久没钱吃东西,刚刚叩拜到佛庙门口,就一个趔趄倒下去,再也没能起来了,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块大金子。
川看完,大笑,拍着桥的肩膀,“小小年纪,大有可为啊!”“我就说他行吧!”
川将话头一转,“诶不过可说好了,你要是真想来我们编辑部发展,我们当然欢迎,但也得经过考试和选拔。”
“那是自然了,不过领导放心,我们桥从小到大考试,可没怕过谁呢。您就等着这个高徒入门吧!”
《新日》的几位编辑们在大落乡考察了三天的时间,拍了很多照片,了解了很多问题,汇树跑前跑后地给他们介绍大落乡葡萄种植业的发展历程和未来前景,还有这里的风土人情和民俗传统。桥相信,汇树不仅是说给这几位编辑听,而是在向省城所有订阅了《新日》的读者介绍他爱着的这片土地。
勉君也没有闲着,这几日的后勤工作被她包下,同时也张罗着桥的未来。
“姨,你真想我走?”
勉君正在炖着一锅肉,两块大蹄髈已经腌制得入了味,肉香顺着咕嘟咕嘟的动静飘出来,粘到她的头发上,桥觉得,菩萨也不过就是她这样散发着肉香味的女人。
“不想,我想你就在大落乡,在我们身边一直生活下去。但你必须走,大落乡在你九岁的时候就不适合你了,你在这里没有生活,所以我一定要送你走。你呀,是有大作为的人呢!”“什么大作为?”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落乡是困不住你的。去了省城,去过新生活,别回来了,你想做啥,那就去做,我和汇树肯定支持你。”
不过现在的桥还不清楚自己未来的道路,他摇了摇头,“我也还不知道做什么。你不怕我最后还是回了大落乡来拿锄头吗?”
“哈哈哈哈哈……”勉君听了大笑,“我不怕呢!你知道我为啥不怕吗?”
“为啥?”
勉君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小声说:“其实我呀,是个能给人算命的半仙,我早就算过你的了,你呀,一辈子多姿多彩,才不会回来这里呢!”
勉君说完,两人彼此注视着,突然默契地一起笑出了声。她说的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只是对于桥来说,这已经是他在大落乡能听到的,最好的回答了。
日头在金边河上升起了一百六十八次之后,桥向樟报告喜讯:“爹,我要去省城杂志社的编辑部工作了!我通过了!”
“没有告诉其他人吧?”
“只有汇树叔知道。”
“嗯,那你走吧。”
“还得过几天呢。”
“我说你走吧,桥,走吧。”院子外面惊起一群桥不认识的白鸟,他心底里大概明白父亲的意思,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他,“什么意思啊爹?”
“就这个意思,桥,你早该走了,你的命不在这里,走吧。”樟不直视桥的眼睛,二人心知肚明当下的情形,桥也不追问,只是应下,“哦。”
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梅一声,他一踏进厨房门,梅就冲着他扔了一把豆子。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碎花的褂子,头发凌乱,短的高高翘起,长的胡乱扎了一下,像一朵愤怒的蒲公英。桥也没什么办法,但看着梅凸出在外的眼白,他还是鞠了一躬,道了珍重。
桥启程离开大落乡去省城的时候,正好是葡萄成熟的季节,天气热得很,即便是凌晨也一样。桥不是在白天走的,而是在一个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刻,勉君提前跑去镇上看了首班大巴车的时刻,凌晨四点零三分,桥就拎着勉君给他收拾好的包裹上了路。因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桥的离开,汇树和勉君站在漆黑一片的天地里,能留给桥的只有深邃的沉默。
和汇树勉君一起站在黑暗里的,其实还有文竹和文兰,也就是麻花辫。她的精神状态已然好了很多,她不再整日念叨着大会上的事情,也不再提起雨生的名字,她剪了短发,看起来干练了许多。如今她的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但脊背挺得板正,昂首挺胸地迈入了时间的洪流。
黑暗中,桥悄悄地回了一次头,远远地竟望见他们站的方向,有一个小小的亮光在挥动。那是文兰揣在兜里的小灯珠,她缠在手上,向着桥离开的方向挥舞,黯淡的光芒不至于吵醒邻家的人,却也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桥看在眼里,头一次站在大落乡的土地上感到了浑身轻松。
时至今日-
“大落乡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吧。”晚山棠问道。
“还行吧,我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跟着母亲回去几次,所以印象不深。”
“你的母亲也是大落乡人吗?”
“不是,他们是后来才认识的,这个我可以在后面讲给你听。”
不远处涌起一阵海浪,把一个小孩刚刚堆好沙堡给冲烂了,那孩子光脚站在那里,面对着火红的夕阳放声大哭,晚山棠说她不喜欢吵闹的小孩,但这种可以例外,我问她为什么。
“他亲手搭建的幻梦被海浪打碎了,这不值得哭一场吗?”
“再建一个不就好了。”
“嗯,是啊。要是年年也能这么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