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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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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个屁啊!你以为我要你的钱?!我那是花给我妈的,跟你有个屁的关系!你就是个结账的你懂不懂!”

是了,汇树也这么觉得,自己就是个结账的。

毕竟这世上最难以对抗的,除了时间,就是生老病死。

汇树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在和勉君结婚那天就种下了全部的因果,他那一条陷在泥地里的腿如今也陷在自己家庭的琐事里。

2010年5月末的某天下午勉君顶着大太阳推着车要运一堆泥。谁都不晓得那堆泥石哪儿来的,他们只知道勉君要运到自家院里的一小片地上。

大落乡五月的天气已经比较燥热,勉君生了辉山以后又迅速发了福,她皮肤本就白,现在更像一个松软的白面馒头,太阳一照全身透红。

有人路过她的家门口,仰着脖子问她:“歇会儿!歇会儿吧!

让汇树回来帮你弄!”

勉君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我自个儿就行啦!不多,一会儿就好了!”

“你现在就该享福!儿子赚了大钱,汇树是村里大名人,你还做什么活儿啊!”

总有人对勉君这么说,年轻的时候她也对桥说过,自己就要活个轻松。但轻松不是他们说的“享福”,不是坐在家里享受儿子和男人带来的东西,她也有用,也是这个家里不可缺少的建设者。

所以勉君正在把一车一车的泥土往自家院子里运,来试验在大落乡推广“家庭花园”的可行性。为此,她还自封了一个家庭花园协会会长的名头。

这是勉君自己向汇树提出来的,她问:“咱们这儿有多少户人家在种葡萄……不对,有多少户没种葡萄?”

“也有三十来户吧,怎么了?”

勉君盘腿往床上一坐,开始细数这几日的见闻,“果林墩上,以前养兔子的那家……”

“秋收。”

“啊,秋收他老娘,天天就这么搬了小板凳在院子里坐着,一动不动的。”

“秋收人不在大落乡,在外面做生意呢,孩子也跟着夫妻俩在外地上学,家里就他老娘一个人,地上葡萄她一个人管不过来,钱不愁花,也不用带孩子,农村老太太,可不就没事儿做只能干瞪眼吗?”

“所以我在想啊,这三十几户人家,要都是这样的情况,我就想,带着他们种花。”

“种花?”汇树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勉君点点头,“地种不了,荒了可惜,你和村里去做做他们思想工作,花点钱收回来,葡萄还能扩种几亩。我呢,看不惯他们都和秋收他老娘一样木头人似的坐着,一坐一天就过去了,再坐下去这辈子就过去嘞。把他们聚到一起,养养花,喂喂猫,让他们有事情做,脑子也活泛,身体也好呢。以后做起来了,大落乡还能打出个家庭花园的样板出来呢!”

“家庭花园……哈哈哈哈哈哈!”

勉君搡了汇树一把,“你笑啥,你就说,我这想法能不能行嘛!”

“行!能行!”

勉君听了这句便像一朵白云似的翻滚下了床,她哗啦哗啦地和书房里的空白稿纸跳起了舞,跳起一支她还是大姑娘时学过却半途而废的圈圈舞。舞跳完了,她的家庭花园项目方案和材料清单也准备就绪,她转着圈出门去,在门口还对汇树说:“你也告诉儿子一声,以后我就是大落乡家庭花园项目的负责人了!”第二天辉山确实收到了汇树的电话,也只有提到和勉君有关的事时,父子俩才能短暂地和平共处一会儿。辉山将他的大皮卡开进院子,在饭桌上和勉君互敬红酒,也和汇树默契地将父子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压进酒杯里。

各位想得没错,勉君从不知道辉山除了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也时常出入各栋政府大楼和高档饭店,并顺利拿下一个个大项目。

这是辉山的秘密,也是汇树的秘密,永远不会对勉君提起。

回到2010年5月的某天阳光下,勉君一边翻土一边哼着茉莉花的调调,她头上的斗笠有了一圈汗渍,衣服也湿了大半,趁着日头尚未完全落下,勉君的花种落地生根。这些花种在勉君的照料下飞速长大,她每日剪枝,浇水,施肥,用她上过的六年小学里学过的不多的汉字记了厚厚一本种花笔记,不会写的地方她就画下来,不知道怎么画她就拉了村里的年轻人帮她拍照,把照片打印出来贴上去。这一整本笔记,就是勉君自己交出的家庭花园项目可行性方案。

第一批花悉数开放的时候,辉山还真给她拎来了一袋子“家庭花园协会”的布面徽章,她发给跟着她种花的人家每人两个,自己摘了一朵月季和徽章一起戴在胸口。

“啧啧啧,妈,你这花一戴上,风韵犹存啊!”辉山对她比着大拇指。

“去你的,油嘴滑舌要烂嘴巴。”她红了脸,又蹲在花边哼歌。

汇树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连他自己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烟瘾,只是见到辉山的时候这瘾格外大一些。辉山走到他的背后,“给你们买了肉和米,水果放冰箱了,记得吃,别抠抠搜搜的最后全浪费。”

汇树猛嘬了一口烟,“自己能买,咱还没老呢。”

“我买给老娘的,真当我是孝敬你的啊?”

“你孝不孝敬我,我不在乎,我就要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些年到底送出去多少礼?”

“啧。”辉山一脸不屑,“跟你有关系吗?你都说了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断啊,保证不会影响你在大落乡一心为民的好名声!”汇树并不发火,他把烟头攥在手里弄灭了。

这件事就像一场拔河,他和辉山各执一端,二人僵持难分胜负,而至少现在,汇树还没有找到妥协的理由。

嘭隆。外面响了这么一声,汇树还攥着烟头,却听见辉山喊他:“老头子!别站在那儿了!妈倒这儿了!”

日头下,勉君如同一个发酵了的湿面团一般粘在地上,她白皙的脸埋在土里,沾上了一层黑色的湿土,辉山在旁边想把他翻过来,五官都挤成了缝,见汇树在门口怔愣着,又破口骂道:“妈的打120啊!你死了啊!”

汇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觉得自己确是死了。勉君被医生搬上救护车插上管子的时候汇树也跟着没了呼吸,他生平头一回像个木偶,被周围人指引,摆弄着才没有倒下去。辉山跟着跃上救护车便拉上了门,汇树追着跑出去一段路,没站稳,跌到田地里又和结婚那天似的糊了一腿泥。

这事儿在大落乡不少见,年纪大了蹲久了猛地一起来,眼前一黑,很多人就这么过去了。勉君好歹捡回来一口气。鹤鸣县中心医院的高级VIP病房是一千三百元一天,急诊、检查、核磁和各种乱七八糟的费用汇树记不住,也不想去记,辉山在走廊里打了十几通电话骂人。

勉君醒了,只是说不了话,眼睛睁着,不怎么眨,给她喂饭的似乎能偶尔抽抽嘴角,应该是想笑,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汇树在脑子里痛骂太阳为何要如此毒辣,太阳委屈,说自己尽职尽责发光发热,他痛骂花朵为何如此娇弱,要人蹲下如此长的时间来服侍,花朵啜泣说他们并无此意,他痛骂风为何如此无情,风摇摇树的叶子,不作反应,它在汇树的喉咙里聚成风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从他的口中吐出。

汇树掰掰指头,拢共在医院待了有三十四天,交了多少钱他已经不记得了。你要他复述这段日子也不过是被丢进洗衣机里转得昏天黑地又身心皆潮湿,他交完这一日的款项便对辉山说:“算了吧。”

“算什么?”

汇树抬抬手,指了指床上一动不动的勉君,“这个岁数了,别固执了。这么下去意义不大,活死人似的。”

辉山没应他,靠着栏杆抹脸,他的胡子这些天都没刮,长得连成了一片。

汇树接着说:“这样太累了,算了吧。她也不喜欢这样,肯定要说不好看。”

“妈的。”辉山两只大手一拍栏杆,楼道里也回荡着沉闷的响声,“你定。”他头也不回地走开,在皮卡里坐了一夜。

汇树记得,勉君的眼睛一直比不上,并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拿绒布给勉君遮了,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去吧,后面的事儿有我和儿子呢。”勉君的手这才似面团般软了下去。

打从勉君七七之后,辉山算是彻底和汇树翻了脸,大落乡的道路上,他的红色皮卡时常出现又忽而消失。那两年辉山的电缆生意做得愈发好了,汇树则开始领着一帮老太太开始养花喂猫,勉君戴过的那枚徽章现在别在他的胸口。

辉山对家里的事闭口不提,却将大落乡每户商家混了个脸熟,小暑大暑这里因了以前的孽缘,成了他每日前来逗乐的对象。

辉山也没把我和茄子放在眼里,他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茄子的老款车,搂了车边等得不耐烦的女人踢着腿走了。红色大皮卡就这么横在修车行的门口。我们向着辉山离开的方向望去,一户人家的阳台上,一盆红月季正在开放。

“客人,你们的车洗完了。”小暑摸着他的癞子头说道。

时至今日-

“如果你是大暑和小暑中的一个,你会对自己过去的选择后悔吗?”

晚山棠问我。

类似的问题已经有很多人问过我,我的回答从未改变:“我的话,

不会。”

“为什么?”

“我会决定一件事,说明我已经考虑过它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包括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我接受他们,因为我自己带来的,所以我不后悔。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事情影响下,我认为当时的我就是会作出这样的选择,重来一遍也一样。”

“挺豁达的嘛。”

“不好吗?”

“好啊,非常好。”她从地上站起来,“其实我非常赞同勉君说过的一句话,人就是要活得轻松。”

“嗯。”

其实我也赞同她的话,不过想到我后来所做的决定,还是暂时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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