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各位现在一定存在着很多疑问,其实我和茄子也一样,那木偶老头的儿子怎么会与川和万籁产生关联?在路边,茄子向我问起具体的细节。
那一秒钟的时间起初与我之前见过的千百次别无二致,但渐渐地,我听见一个低低的啜泣声,一团模糊的白光渐渐显出身形,我走上前,发现一个人蜷缩着,他就是那木偶老头的儿子。
他抬头见了我,像一个犯错的孩童般先从手指头缝里偷看我,而后才敢缓缓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认识我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都知道了?能不能不要说出去?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人死了会去阴曹地府吗?我会不会下油锅啊?”
他不间断地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刺眼的白光就瞬间亮起将我们二人笼罩,白光褪去之后留下一个凌乱的房间,看起来是一间出租屋的卧室。丰蹲在墙角抱着腿,就像刚才在黑暗中我见到的那样啜泣。
在这天的早些时候,四十五岁的男人背着手从喧闹的人群中离开,人们吵闹和争执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
“我们靠山吃山,劳碌了一辈子,现在你们说关就关让我们怎么办?”
“天下的石头哪儿有采完的道理,这座山空了换下一座不就得了吗?”
“你们把厂子关了我们以后怎么活?”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台阶上一个肥胖的官员面对人群不断摆动他粗短的两手,“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好不好?”“呸!你能说出个屁来!”
他的眉毛一皱,“我说三叔叔,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怎么不能说?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从咱们五羊岙出来,现在要回来毁了五羊岙!你这个吸血的败类!呸!”那老人越说越激动,台阶上的胖男人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都说过了!关石厂是为了五羊岙的长远发展,现在社会不一样了,我们要放眼未来,可持续发展!”
“那补偿呢?安置呢?你总不能一声令下关了,让我们这些人全下岗啊!”
对于这个问题,胖男人显然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他的额头冷汗直冒,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真丝手帕来擦汗。他只擦完了右边脸颊的汗,就被人群中脱颖而出的一口唾沫正中脑门。
这一下如同导火索,将人们压抑的怒气瞬间激起,他们摘掉斗笠和头巾,冲上去和胖男人还有他身边的人扭打成一团。那一团混乱里不时飘出咒骂、呼救和劝架,这些声音都被丰抛在脑后,随着他渐远的脚步越来越淡了。
我见到的这男人并不是这些采石工人的一员,他是采石场的老板,他的名字叫做丰。五羊岙这个地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山中村,你站在这里任何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往外面看,都只能看到群山环绕。五羊岙的人们并不思考第一批定居在这里的祖先是为了什么,他们只思考自身,决定靠山吃山,挖空四周青山的肚囊,来填满自己的口腹。
开山的一炮在某日炸响,五羊岙也就正式走上了采石为生的道路。现在你去五羊岙问一圈,大多数人还是会告诉你,当年开山采石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们会拿出过去五羊岙取得的经济成果来向你证明,那开山的第一炮轰开了五羊岙与山外世界的道路。
在那个开大众车的胖男人来到五羊岙的前一天,这里正在开展开山第一炮响七十五周年的纪念仪式,地点就选在丰的采石场里。这里前一晚由十二名工人扛着扫帚打扫了数遍,砂石堆也都清理到一旁,十六台挖掘机分成两列,将铲斗高高举起,最里面是两台叉车,拉起一条横幅:热烈纪念五羊岙开山七十五周年!
穿着红色长裙的主持人扭动腰肢上了台,她走到红色横幅的正下方,用她红色的嘴唇吐出红色的开场白:“各位乡亲父老,各位工友!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就是为了庆祝这个盛大的日子——五羊岙开山七十五周年!七十五年前,青山中的一声炮响,打开了五羊岙通向未来的道路,打开了五羊岙的致富之路!”红色的文字从她的嘴里飞到观众们的头顶,猛然炸开,孩子们吓了一跳,女人们尖叫着挤到一处,几个好奇的男人张大嘴仰头望天,随后发出惊叹:“糖!是糖!”
人们听见了纷纷抬起头,天空中弥漫着无数缤纷的彩色糖果,像雨一般往人们头上砸。这时候孩子们伸出手来争抢,有的直接脱了衣服去包。台上红色的主持人笑眯眯地看着人们在彩色的糖果雨中狂欢,等到人群终于稍许安静下来,才终于用她红色的嘴唇宣布道:“乡亲们!工友们!我宣布,现在,五羊岙开山七十五周年纪念活动,正式开始!”
丰坐在舞台幕布后面看着一切,他点起一支香烟,坐在板凳上开始思考他的小姑子在上周告诉他的话:“五羊岙马上就要停矿了,你看着吧,县里马上就要派人下来关石场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小姑子盘腿坐在床上做鞋垫,她把手里的线舔了舔,就噌地穿过了针屁股,她抬起头来看着丰:“缠花娘娘告诉我的。”缠花娘娘是谁?丰不知道,五羊岙里也没人知道,大概是小姑子编的,她从二十六岁的某个夜晚梦中醒来之后就时常念叨这个名字,并将自己的很多行为都冠上缠花娘娘的名义。她结束最后一个针脚,把这双绣花鞋垫放进床上的包裹里,“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五羊岙了。”
丰吐出一口烟圈,就和现在他在幕布后面吐的一模一样,他干燥的嘴唇说出同样的话:“停不了吧。”
边上,一个卧床的老头挣扎着要起身来,丰瞥了一眼问他:“又做什么?”
那老头就是我们在延翠山上见到的那个木偶老头,他现在的样子比我们见到的更苍老,随时都可能要散架变成黄土。他的嘴里没牙,从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声音连丰也听不懂。
“你又忘给他吃了?”丰问小姑子。
“哪儿能啊?早吃过了。”
“渴了?”
床上的老头艰难地摆摆手,随后泄出一口气,整个人软了下去,盯着天花板没再发出声音。
舞台上的节目正进行到高潮部分,三个健硕男人扮成一座大山,十六个涂着红脸蛋的孩子围在脚边去推,大山纹丝不动,十六个孩子哭着跑下了台,喊来四个戴着头盔的男人,男人们从后台拖出一台大炮,对准大山“轰”的一声,从健硕的男人们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吼叫。“轰”的第二声,健硕的男人们发疯般地扭动。“轰”的第三声,台上的三个男人从身后扔出许多金闪闪的东西,抱着脑袋慌张地跑下了台。
那十六个红脸蛋的孩子又手拉着手出现,捡起地上满是的金灿灿的东西往台下观众席里扔,这次是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率先宣布:“金子!是金子!”等到人们将金子分抢一空,那个红色的主持人又微笑着走上台来说串词。此时丰手里的一支香烟已经烧完,他将烟头踩灭,将纪念活动后续的事宜交代给了助理,就从后门绕出去了小姑子家。
他没有见到人,连门口的黄狗也没了踪影,小姑子的确说到做到已经离开了五羊岙。他看了看土黄色的天,又喃喃道:“停不了吧。”
采石场最终还是停了,纪念活动的第二天,通往五羊岙的必经道路上就驶来一辆气派的商务车,车上下来一个肥胖的男人,男人带来县里的文件,通知他们五羊岙的采石场要陆续关停,转变五羊岙的发展的方式。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发生的那一幕。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按理说丰是采石场的老板,他不应该有意见吗?他就这么走了?
走了。丰没有多说什么,他在人群的混乱中脱身而出,回到家里想起小姑子的话,也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竟从柜子里翻出一尊从未见过的菩萨像,双眼已经掉色,显出木头的底色,底座上刻着“缠花娘娘”四个字。
他找了一块绒布将缠花娘娘木像细细地擦拭干净,摆在客厅正中间的桌子上面对着大门,躬身拜了一拜,又闪进里屋去把床底下的一只大红木箱子拖出来,翻开层层叠叠的棉衣,最底下压着一层纸币。
他将纸币一摞一摞地码进皮箱里,并用另一个更大的皮箱收拾好自己的衣服与日常用具,在雕花木床上坐到太阳落山,便拎着皮箱晃去了那个胖男人家里。
丰知道胖男人也是五羊岙人,每次他从县里来到五羊岙传达什么指示之后,晚上都会回家吃饭。过去打起来的情况不是没有,丰都是这样拎着皮箱去解决的。
丰的判断没有错,胖男人家里亮着灯,他的商务车就停在院子里,车窗玻璃被砸碎了,车身上也满是泥土,但胖男人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听上去还是很开心,他招呼年迈的老娘来饭桌上尝尝他从城里带来的大鱿鱼和牦牛肉,但他没牙的老娘似乎吃不惯,咿咿呀呀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丰敲了门,迎面撞上胖男人油乎乎的大脸,他的额角贴着胶布,嘴上也青着,他还认识丰,很热情地要迎他进去一起吃饭,丰摆了摆手,“领导,这点你拿着,采石场那边你再照顾照顾。”胖男人这次一反常态,并没有乐呵呵地收下他的礼物,脸色蓦地沉下来,抿了抿嘴,将丰拉到院子的角落里,在商务车制造的阴影里,颇有为难地告诉他:“叔啊,这次真不行,是上面的硬要求,我也没办法,真得拆。”
“真要拆?”
“真要拆。之前在采石场你不是也在吗?哎哟我是费了好大劲才说通了那些人,你看看我这额头,再看看我这嘴。叔,你别为难我了啊,这次真不行,我照顾了你,我乌纱帽不保了。”“真不行?”
“真不行啊!”胖男人的五官都挤到一起,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即将出栏的公猪。丰抬头望去,他看见胖男人家的楼房上彩旗飘飘,那是前两年刚建成时就挂上的,如今色彩依旧鲜艳。这栋楼房是五羊岙里最气派的建筑,连丰的院子也比不上。
见胖男人这个样子,丰也不再强求他,他拎走皮箱,晃出了胖男人的家门,转到男人看不见的地方,丰往墙上啐了一口唾沫。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那缠花娘娘到底是什么东西?怪邪门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丰当晚就拎着两个皮箱离开了五羊岙,那尊缠花娘娘木像还端正地摆在客厅桌子上。出门前,他躺在床上的老爹咿咿呀呀地对他说了些什么,丰看了一眼,没理他。
丰在镇上一家宾馆的房间里抱着腿缩在床的一角想了一夜,从五羊岙的历史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入采石场,从开山的第一声炮响想到胖男人的话语,从缠花娘娘的眼睛想到自己的两个皮箱,最后,他想到胖男人开门以后他看到的地上堆满的保健品还有饭桌上的大鱿鱼和牦牛肉。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是送给胖男人的没牙老娘的吧?
是的。这也给丰带来了一个新想法,他在第二天就开始付诸行动。
五羊岙开山采矿的历史已经结束,并且不会再重演。丰也迅速抛弃了采石场老板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养生专家。
“来,都来看一看啊,我手上的这款脑康明含片是本公司最新研制的产品,吃上一个疗程思路清晰,两个疗程记忆增长,三个疗程修复脑神经,坚持服用还可以有效预防老年痴呆!今天拿来的试验装可以免费领取!都来看一看啊!”
皮箱里的钞票只需要抽出几张就可以为他购置这一套唬人的行头。丰站在街边,支起一个摊子,用一款二手市场上淘来的旧音响循环播放着他手中那款“脑康明”含片的促销活动。摊子旁边已经围上了几个老年人,但他们还是半信半疑。
“这什么东西啊?小伙子你再给我们介绍介绍呗。”
“说的什么?我听不清,你大点声儿!”
“这么好的药给我们免费拿,有这么好的事儿?”
面对他们丰充满了热情,“就是有这么好的事儿!叔叔阿姨啊,这是我们公司研制的最新产品,今天特地拿出来造福大众!今天你们拿一瓶回去,吃上一个月体验一下效果,我包您还要来我这儿买下一个疗程!”
“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们上哪儿找你去?”
“您放心!您有问题随时来这里找我,别说一个月,我这一整年都在这儿!”说罢,丰从摊子底下拿出一筐洗衣粉和一筐鸡蛋,“今天参加免费体验活动的叔叔阿姨,每人还能领走一袋洗衣粉和十个鸡蛋!”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在五羊岙当采石场老板可没感觉到他嘴皮子这么利索。
因为他要赚钱。丰当然没有一整年都待在那里,也没有在一个月之内离开,他向第二次来到他摊子前的人说:“有效果就对了!说明我们公司的新药疗效显著啊!来来来,这第二个疗程您只需要花费188就可以继续享受,比第一次的效果更好呢!”
另一批人听到的则是:“不是没有效果,而是您本身体质较好,药效不显著而已。您自己没看出来,我可看出来了,您可比上个月来的时候有精神多了!只要您吃满三个疗程,我敢说您的精神状态至少年轻二十岁!今天您从我这儿拿,下一疗程只要188 !”
他从皮箱里抽出的半沓钞票又为他赚回了半皮箱的钞票,在距离第二个月还有十四天的时候,丰购买了一张单程的火车票扬长而去。
这样的勾当无法在一个地方长期进行,丰用类似的手段漂流了二十多个城市和乡村,采石场被强制关闭的阴霾早就烟消云散。至于五羊岙的那些工人,丰不关心,也不在乎,毕竟他们素不相识,只要胖男人还在任上,就还会将商务车开进五羊岙,去处理那里的一地鸡毛,他拎着手里沉甸甸的皮箱,想到这里不禁发笑。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他卖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胆子这么大?
维生素片而已,胆子当然大。不过丰的目的并不在此,他的“脑康明”含片不过是试水和铺垫罢了,他曾在一处路边摊借着酒劲告诉想要加盟的年轻人:“这帮人的钱都是小钱,你要赚就去赚有钱人的钱,只要你把他们哄高兴了,别说一百八十八,就是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他们也会兴高采烈地掏给你!”
此话不假,丰日后也是这么做的。各位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丰在出租屋的床上想到的东西,胖男人家里除了满地的保健品,还有大鱿鱼和牦牛肉。
最基础的一点投资知识就是:风险高,回报也高。丰深谙此道,在解决完最后一批“脑康明”含片之后,他再次拎起皮箱登上前往陌生城市的火车,不过这次他没有带走白大褂,而是在走下火车之后就钻进一家裁缝铺子,出来的时候身上便穿着一套体面的西装。
各位还记得川生前最后去过的地方吗?丰走下火车来到的地方,正是临湖市。不过现在距离川的再次登场还早,丰在临湖市还尚未站稳脚跟,他正准备在这里开启新的事业。
这个经验老到的前采石场老板将自己伪装成养生专家已经有数年,现在他将自己的“产品”更新换代,去对标全新的客户群体。
“因为据我的观察,这些人有了充足的经济实力之后,就会开始追求权力和地位的快感,钱不是财富,权力才是财富。你知道最廉价的权力体验是什么吗?”丰对着他忽悠来的合伙人说道。
年轻人点点头,“不知道。”他并不懂得什么是权力体验,他只想在城里快些赚到钱,好回家盖房子。所以当丰这个西装革履的“大老板”向他慷慨地伸出橄榄枝的时候,年轻人欣然同意了。
丰将年轻人的脑袋拉近,颇为神秘地告诉他:“是吃到别人吃不到的东西。穷人吃是为了活着,这些人吃是为了享受,只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吃到的东西价值连城珍贵无比,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买单了。口腹之欲,就是最廉价的权力体验。”
“哦。”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没上过学,也不识字,更不太明白丰说得是什么意思,年轻人只想知道,这活儿能赚多少钱,自己需要做什么。
“你看看,跟你说了这么多也白说。唉,算了算了。这样吧,你呢安心做菜,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工钱我进账一笔就给你结一笔,怎么样?”
“行。那我这里……”年轻人搓着手,指了指正在柜台算账的老板娘。
“辞了辞了!我告诉你,跟着我,你赚得是这儿的十倍不止!”
年轻人的眼睛变得如同幼鹿般潮湿,他憨笑着要站起身来,却被丰拉住:“急什么啊。来,再去后面给我炒盘蛤蜊,拿瓶酒来,陪我喝两盅。”
此处茄子留下批注:你别说,抛开他做的事情,说出来的话倒是有点道理。你说他以前做采石场老板的时候,是不是就经常这样忽悠工人呢?
有可能,正因如此他才能依靠行骗混得风生水起。
回到丰的事情上来,丰带着年轻人走进吉祥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厅时,即使背对着身后拘谨的年轻人,他也在心里想象出了那张崇拜者的脸。他的一条舌头巧妙地安排着字词和语气,“经理,以后我揽客,这小伙留客,您坐着等分钱,您看如何呢?”陷在雕花木椅里的西装男人听了懒洋洋地说道:“怎么分?”“当然是四六分了,我四您六,可以吧?”
经理整了整领带,继续问他:“能行吗?”
“能行!怎么不能行呢?经理,您就等着收钱就是了,其他的我都会安排妥当。”丰拍拍胸脯,“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您就推给我!和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