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话信之则有,不信则无。”杨红玉弯身跪在他面前,忍着膝上隐隐泛起的疼痛,眉头微蹙道,“陛下与太子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殿下是什么样的性子,自然是陛下最清楚。朝中大臣性情不同,各执己见,向陛下进言是他们的职责,而陛下心有沟壑,当是有自己的思量。”
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她的眼神真挚坚定,双唇一开一合,清晰又坚定地说着心中语。朱懿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听着,一时间竟恍了神。
“陛下,大梁朝数百名臣子,其中有孤臣、有谋臣、也有佞臣。孤臣刚正不阿,出言逆耳,乃是为天下舍己身。此类人心胸坦荡、满腔孤勇,可用不可亲,亲之则易使其失之孤直,沦入平庸。
谋臣之中又有谋公者、谋私者。谋公者将无双智计用于正途,善谏言、懂进退,系君王之左膀右臂;谋私者受私心驱使,剑走偏锋,多以诡诈之术行卑劣之事,需君主尽心引导,方能成才。
然此二类均意在谋,心有多窍而意志易变,是朝臣中能力上佳者,可用,却亦不可不防。佞臣乃君主身侧之小人,善谗言媚语,喜广播谣言,结党营私、害君害民,是为国家之蠹虫。”
“陛下身处其中,必遭千般言语侵扰、受万种关系掣肘,千万要细心思量,不可轻易失其心志,受人摆布。”
悠悠之言犹在耳畔,朱懿回过神来,忽地笑了:“你和阿姐倒是不谋而合。”
“阿姐?”杨红玉一愣,不解道。
朱懿将她拉进怀里,往后一靠,长舒口气道:“就是重华宫的德妃。阿姐为人低调,深居简出,不常在宫中走动。你才入宫没多久,估计还没见过她呢。你俩性子相合,过些日子是她的生辰,你挑个好东西送给她,她必定更喜欢你。”
说完,他挑开帷幔,揽着杨红玉侵身而下,贴在她耳边呢喃道:“爱妃有句话是大错特错了……若上天垂怜,你能为孤生下个小皇子,他才是我血脉最近之人,而不是太子……”
“陛下!”一声惊呼后,帷幔轻动,紧随而来是一阵细碎绵长的衣料摩擦声。
与此同时,含光阁的偏殿闪过一道黑影,后窗猛地掀开又合上,是一只矫健的野猫窜过窗沿,倏地钻进了黑夜里。
星月黯淡,干冷的夜风穿过重重宫门,扑醒了殿前昏昏欲睡的值夜宫女。
宫女迷瞪地揉揉眼,还未打上哈欠,便被身下冰冷的石阶冻了个激灵。她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勉力站起来,待看见金轮正急匆匆往这里赶来,又忙一躬身,双腿一软差点儿跪了下去。
“嗒嗒。”金轮并未注意,只垂手低头,踏着小碎步进了披香殿。
“娘娘,陛下去了含光阁。”
鸳鸯戏水的屏风后,魏琳琅斜靠在榻边,随意披了一件藕色外衫,正百无聊赖地搅玩着炉中的香粉。她肌肤丰泽,雪白胳膊上套了层层叠叠的金臂钏,随着拨弄的动作一晃一晃,在烛火的照耀下煞是好看。
这些日子她似是又丰腴了些,金臂钏上下滑动两圈后,停在臂弯处不动了。
浓腻刺鼻的甜香充斥了整个宫殿,金轮屏气凝神,才堪堪压下自己忍不住咳嗽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魏琳琅蹙起眉尖,将香勺往边上一丢,道:“你说,杨红玉这样做,是为了报复我吗?”
金轮闻言一怔,反应了一会后,才明白她说的意思:“娘娘为何这样说?杨美人不是因救了陛下才......”
“你在跟我装傻吗?”魏琳琅转头,冷冷睨她一眼,“苍岩岭的猎物一向都是喂了药的,甚至这次为了讨陛下欢心,上林署令孙豪还特意在饲料中加了不少定神的东西,那头雄鹿怎么会在陛下靠近时突然暴起?”
“杨红玉乃是内廷司闱,非是能够随意调动的宫女,又为何会出现在游猎的队伍中?还恰到好处地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三言两语搬弄是非,让陛下猜疑到了孙豪头上。”
“这……”金轮话语一顿,沉默下来。
魏琳琅站起来,缓步踱到金轮身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探究之意一览无余。
金轮被她盯得头皮发麻,面色僵硬地笑了笑,问道:“娘娘盯着我做什么?”
“做女学士,纠察嫔妃、教习经史,真的那么好吗?”魏琳琅眨眨眼,不解地问。
她性子阴晴不定,时不时就会冒出几句让人措手不及的话来,金轮早已习惯了她莫名的相问,顿了顿道:“大梁内廷,只有陆尚仪勉强够得上女学士之称。婢子是娘娘的贴身宫官,平日干的都是些奉帘梳洗之事,怎么会知道做女学士是什么感受呢。”
“那你想离开披香殿,另谋出路吗?”
“不想。”
见金轮一脸从容的样子,魏琳琅也失了试探的欲望,随意摆摆手,回到床边坐下:“听杨崇丘所说,杨红玉心心念念的就是去陆文君那儿,她是恨我误了她的仕途,才入后宫让我不痛快。”
“可身为宫官,即便做到六尚之首,也不过五品而已,哪有如今正三品的美人好呢。她能走到现在,应该感谢我才是。”
“宫官于陛下只是君臣,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而嫔妃和陛下是夫妻,也是君臣,关系要比宫官复杂多了。”金轮听出魏琳琅话中的疑虑和鄙夷,面色不改,只细致地铺好绣衾软枕,轻声道,“或许杨美人起初不求其他,只是想单纯做些什么呢。”
“人人都有自己渴求之物。就像......德妃娘娘喜欢佛法,在重华宫边上添了几座佛堂,还常邀慧明大师入宫品茗。柳昭容的苏绣了得,与祝尚功私交颇好,二人常常一起切磋技艺。”
“娘娘没有很想做的事情吗?”
听完这番话,魏琳琅眸光微动,沉默许久后,平静道:“我非做不可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金轮闻言,霎时脸色一白,勉强笑道:“娘娘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累了,你下去吧。”魏琳琅面色沉下来,侧身向内,冷冷道了一句。
金轮很识趣地住了嘴,认真将帷帐拢好塞进褥子里,又去墙角灭了灯。就在她准备离开之际,身后忽地传来一句:
“你给东宫那人传句话,让她做好准备、见机行事。很多事情,可以开始做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