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大夜弥天。
皇后今儿个亲手煲了羹汤,迎风冒雪地给皇帝送去。可人才刚来到甘泉宫前面,却被内侍笑呵呵地拦了下来。
“皇后娘娘,陛下正与太史令陈大人在议事,这会儿……”苍老声音的主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娘娘恐怕,是不大方便进去。”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太史令隶属太常,掌天文历法,亦推算国事。此类事物均是皇帝统治天下的重要工具,就连皇后也不可轻易过问。
“如此,倒是本宫来得不是时候。”
等她缓步走远,皇后的面上,悄然浮起一丝微妙的担忧。
殿内,究竟所议何事?
外面虽漫天飞雪,但在甘泉宫内,却是煦暖如春。礼部尚书新制的合香,果真是不同凡响。炉上茶温,清香袅袅。天子闭目养神,面上无风无浪,似乎真是闲情逸致。
氤氲缠绕里,跪着的陈君儒,心中却是不能安宁。
他正沉吟着,该如何答复帝王之问。
作为太史令之首,适才,他已将最近的观天所得整理成奏章,交由天子过目。那上面林林总总断了许多事,其中有三件最为紧要。
第一,匈奴必灭,纳入西北的半壁江山指日可待。
第二,宫中近来有喜。
可这第三件么……恰是陛下正在等着他,重新去解释的。
奏章上记:将星凶险,杀伐不止,易生横祸。
关于这一条的解读,陈君儒方才是说:虽大破匈奴,但是征伐四方的事情,应当暂缓进程。否则恐怕物极必反,会遭反噬。
可那几句听到帝王耳里,陈君儒瞅着天子皱起的眉,就知道必然是说错话了。可是……星宿所示,确实如此呀!
但他也并非宁折不弯的人,能活到这把年纪,靠的不是铮铮铁骨。思忖半晌,他重新道:“臣恳请陛下恕罪。老臣昏聩,适才用词有误。”
陈君儒清了清嗓子:“将星本须经过千锤百炼方可成才,此乃顺应天道。陛下治世,人才辈出。剑指他方之事,定然逢战必胜,我大汉……必将王者无外,千秋万代!”
呵。皇帝轻旋着掌中的茶杯,听陈君儒一口气说完了那堆话,终是浅啜着饮了下去。
倒是……没有浪费自己给他的耐性。
帝王脸上浮起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他如何不知,将星凶险?
那份凶险,不就是他亲自促成的吗?
匈奴必灭?——有重康在,那本来就势在必得!
少年将军向来用兵如神,如今已久经沙场,再次率军出征,对于他会带回来的胜利,皇帝一直深信不疑。
可是真龙野心又何止于此?既得天生将才,自然要利用他,继续开疆拓土、扫清南北。
四海八荒。从来,都是森森白骨堆成的江山如画,从来,都是染血刀兵换来的天下太平!
而重康,在沙场之上,是千年不遇也好,是战无不克也罢,可放眼天下,他也只是真龙座下的一个臣子!
作为天子,只需重康心中有浓烈的暴戾、有难消的怒火、有无尽的仇恨,有撕裂敌军的勇猛。最最重要的,是臣子忠君的本分。
至于……宫中有喜?
天子微微眯了眼,仿佛隔着岁月,又重新见到他与自己对弈的那盘棋。
终于,还是顺应着他的操纵,一步步走成了万丈雄心。
卿钰被皇帝召去的那日,是个雪霁天晴的寻常午后。
此前,最新的军报已经传回京中。重康率军一路所向披靡,总计消灭敌军七万余人。大获全胜之后,他更是亲自追击匈奴残部两千余里,致使匈奴远遁。
红旗报捷,此战惊天动地,确是场举世无双的胜仗。
卿钰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听闻他的人已在返回长安的途中。少女胸中酝酿已久的期盼,也就跟着愈发热切起来。
是以,父皇传她过去时,一路上卿钰都还在想着,也许,接下来发生的谈话会和重康有关呢。
就像,从前皇后曾把两人叫去问话时那样。
卿钰不由得偷偷弯了嘴角。
少女心下雀跃不已,可她怎知,命运盘根错节,到底是谁人的判词,终究一语成谶?
未央宫内。
“定安,这可是朕的一片苦心。”
天子坐于龙椅之上,面带慈爱,语调亦是温柔无比。
“宁边侯与你年岁相仿,日后长子袭王,身份上也和你相配。如今西域平定,边塞城池商贸流通,虽不比长安繁盛,但你嫁过去,断然不会受苦。”
她本来就是为了和亲准备的公主,如今,不要她嫁往蛮夷之境,只是嫁到边塞,仍然生活在大汉的疆土。
这已是天子莫大的恩典。
宁边侯,便是前年乞巧节那日,与卿钰见过面的少年。
皇帝凝神注视着定安。这个本是自己远房侄女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就那样,饶有兴味地看着——
那小姑娘听了自己的话,面上骤失血色,紧接着嘴唇哆嗦起来、抖个不停。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又能说什么呢?
“定安公主,快谢恩呐!”内侍扬高了声调,出言提醒。
卿钰像魔怔了一样,定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作。天子却是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内侍立马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缩了回去。
整个殿内,又变得无声无息。卿钰还没反应过来,泪珠却已经连成串掉落,她始终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哭出声。
良久。
“定安,谢父皇赐婚。”卿钰极力克制着声音,“儿臣定不辜负父皇的疼爱有加。”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始至终,二人之间的儿女情长也好,私下偶有逾矩的亲密举动也罢,他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他观人入魄。深知,像重康那样坚定固执的人,既认定了,就绝无可能放手。所以他始终在等着的,其实是卿钰。
等着,那个少女怀春的小姑娘,如他预料的那样和重康相爱。也等着,情窦初开的将军,因为收到回应而惊喜若狂。
然后,就去承受深入骨髓之痛!
他要让卿钰亲自去告诉重康——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有爱过他,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因为有他在,她就不必去和亲了。
那种痛,会在瞬间将重康整个人狠狠撕裂,会让他的一腔热忱,尽数被弃若敝履。
重康,就是皇帝手上那柄极好的宝剑,可是剑,总需要喂饱了鲜血,才能使出最大的威力不是。
抵御外敌、拼杀时你死我活的鲜血,够不够?
当然不够!
要用,就用被心爱之人背叛时、那种锥心之痛喂他。
要用,就用深深扎入他心尖上、冒出来的鲜血喂他!
为了推动自己的谋划,皇帝在重康面前始终都在暗示,同意让他娶了定安。重康可是爱极了她,为此定然勇往直前、奋力厮杀,以求有朝一日得偿夙愿。
可是到头来,当他发现,一切不过是场空。
皇帝想象着,当重康心中都被怨怒和愤恨填满,是否会一气之下提剑杀了定安?
血刃自己最心爱之人,到底是何感觉?
皇帝甚至都想好了,如若重康真因冲动杀了一朝公主,到时候,可不就顺理成章的,让重康以戴罪之身征战南北、将功折罪吗?
如若他不杀……那也有趣。以重康的固执,如若不是将剑对准别人,那必然就是对准,他自己。
汩汩流淌的鲜血呵。
而皇帝,始终都藏在整盘棋局之后,滴血不染。
这盘棋,他实在筹谋太久。天子一直在期待着,经过烈火淬炼,重康会成为自己手中最最锋利的那把剑。
何况,当日那个侍女所言,又等于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本应嗜血如命的将军,如何能对一个女子用情至深?还说什么,日后只愿守着她安居乐业、不愿再离开长安城?
思及此,皇帝忍不住嗤笑一声,英雄气短,简直是荒唐至极!
卿钰始终沉默着,仿佛神魂都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着、推着,不知推往何方。她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了。跪在那里,身上的温度似乎被一点点抽走。
皇帝的耐心却已然耗尽。
“定安,你与重康……朕相信,你是个聪明孩子,当然知晓要如何与他说明此事。”
皇帝的深意,不言而喻。
卿钰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宫殿。
少女坐着,从妆奁的最深处,拿出了重康亲手制作的那只木簪。
那夜衣光鬓影、明月微风,全部都还历历在目,曾几何时,少年清亮的双眼在夜色底下熠熠生辉。
可才只是一转眼呐,他尚且还在披星戴月、赶回长安的途中。而她却要开始思量,如何去做那诛心的刽子手。
一个侍女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兴冲冲地道:“公主!奴婢在回来的路上,听见别的宫人都在说,圣上为您指了婚,已经让礼部开始准备了。”
侍女的声音里甚至有股大喜过望,“公主,您终于能和重康将军结为眷侣了!”
啪嗒。
卿钰手中的木簪顿时掉在地上。她似是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低哑道:“你出去。”
那句话音量微弱,侍女犹自沉浸在喜悦之中、根本没听见,还在喋喋不休着:“恭喜公主呀……”
“我说,出去!”
卿钰陡然拔高了音量,听上去已是怒不可遏。她平日里从未如此训斥过身边人,侍女惊慌之下匆忙跪在地上,“奴婢愚笨,不知是何处做错惹怒了公主,请公主责罚!”
刚刚才止住的泪,又顺着卿钰的脸颊流下来。她无力地闭上眼。
“圣上是为我和宁边侯赐婚,与重康将军……没有半点关系。以后,莫要再提起他的名字了。”
那侍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惊道:“怎,怎会不是重康将军……”
似乎想起什么,“难道,是当初奴婢说错了话……”
本是侍女的自言自语,卿钰却听清了,急切道:“你曾和圣上说了什么?”
“奴婢,奴婢……”侍女慌得都结巴了,“是三年前,圣上叫我去问话。问的是……问重康将军私下待您如何,都说过些什么话……”
“你怎么说的?”心下不好的感应愈发强烈,卿钰的声音发着抖。
“奴婢说,将军早就承诺此生非您不娶……还说,重康将军只愿在长安和您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绝对不会……不会再离开京城。”
“你……”又惊又怒,卿钰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就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