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清寒天气,是乍暖还寒的四月。
黄黑色的山脉连绵不绝,满山树木还没来得及发出新叶,沙土里也仅有粗粝的山石和短短的草。天空湛澈明净,蓝得像是被天神无意打泼的颜料。布谷鸟的鸣啼在日照底下来回荡漾着,随风一起吹拂过无边的旷野。
雪山下的村落里住着二十几户人家,要说近来有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相邻三座山之外的贵族此前曾派人来过,正在附近的十里八乡中征集未嫁的适龄女子画像。那可是个好机会,但凡能被贵族青眼挑中画像的女子,便能告别这饥餐渴饮的日子,嫁过去好酒好肉过上奢华生活,如果能生下几个儿子,那后代可都是贵族嘞!
央金正值年华。她自小就是美人坯子,皮肤天生就比旁人生得白净细腻,五官立体浓烈,身段也不粗大,气质很有几分汉地女子的娇柔。整个人就像一匹刚泼上金粉织成的布,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
最近她的家中人前前后后都在为她张罗此事。央金的阿爸去世早,家里一直是舅舅管事。在舅舅眼里,央金拥有可以被明码标价的美貌,他们从小把自己嘴里的吃食抠出来养育她多年,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显而易见,不就是为了能利用她为家中换取更多资源!央金从小没少干农活,但舅舅顾忌着不让她劳累过度以致容颜粗糙,所幸也没到苛待她的地步。不过央金对这些从不埋怨,她的性子温顺勤恳,就像高原上舒张柔软的云团。
这天,舅舅为她请来了绘像的画师。倒并不是因为那画师名气大,一切由着寺庙里的仁波切指定——仁波切闭眼念诵经文,尔后伸出一根手指,曼妙无边的缘法自飘忽熏香之中示现,事情立刻就有了眉目。央金与舅舅在寺庙里对着佛像和仁波切分别磕过头,才相隔一日,她就见到了从邻村跟着舅舅一起来到家里的画师。
那画师的一只袖子空落落的,粗糙的布料打了个结,干瘪着耷拉在身侧。他缺少一只手臂,听说是幼时被猛兽夺去。身量也不高,面目黝黑、气质沉静,符合族人审美的男子气概丝毫不显。不过他的瞳仁很漂亮,双眼温顺而纯净,他向着央金打招呼露出笑容时,眼中的神采清澈灿烂,无端便教人想起寺庙旁边迎风展开的金色哈达。
画师的名字叫格桑。
央金见过了格桑,走去清澈的河边盛回来一盆水,那是神圣的雪山上融化了流淌下来的圣水。格桑在那盆水里洗净手,低下头由央金为他献上一只白色哈达。这是欢迎的礼仪,亦是致谢,哪怕画师还未动笔,但是央金全心相信格桑。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能嫁给贵族——少女的心底涌起淡淡向往与深切感伤。她希望自己能够为家中换取更好的生活,但是又分外难舍、不想离开这片熟悉的雪山和草地。
格桑为了尽快为央金绘下画像,在央金家里住下。这段时日,舅舅让家里其他人顶替央金的农活,只剩央金和格桑两个人在家里。天气晴好,有尘埃飞舞着自窗户呛进来。央金站在山坡上伸展优美的手臂,做出个拥抱天空的姿势,转过脸便看到格桑的笑容。他的眼窝本身有些凹陷,大约是之前的生活太清苦,短短几日却是眼见着饱满起来。
格桑凝视她,就像望着一轮明月——高原上的日光热辣刺眼,久升不落。只有那月光格外皎洁,让人能给心找到安息之所。
格桑比央金大上六七岁,央金性格活泼,两人坐在一起,她会主动抛出许多话题与格桑谈天。从邻村的奇闻轶事聊到只朦胧于听闻中、两人都不曾领略过的广阔天地。她问什么,格桑就回答什么。如果碰上两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央金就爽朗地笑着换过话题。
关于薄薄的乡愁,央金不说,格桑却似乎能听到她心中的不舍,但他对此无能为力。他自小被猛兽袭击,过后身体始终虚弱,阿爸阿妈恐怕他养不活,只好送给寺庙里的僧人抚养。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离神佛庇佑最近的地方生活。师父教给他过日子的一切,也教他诵经、画画、写字。成年之后,格桑搬出寺庙靠着画画维生。他并没有去过很多地方,除了小时候师父带他做佛事时到过隔壁的几个村庄,再然后便是这次了。
央金的美丽,央金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央金对于更广阔天地的奇思妙想,一切的一切都在牵引着他。他的心似乎跟着她飞出很远,又只甘愿守在她的身边落地生根。
她还会唱歌,在她展开宛转悠扬的嗓音时,格桑跟上她的节奏轻轻低吟,或是配合她敲打着木板以作伴奏。
他一次次的,在央金的明媚里败下阵来。心底的情感很复杂,于欣赏和切慕之外,又挥不去他深深的自卑。而且他始终只是为央金绘像的画师,当他开始有了私密的情感,一方面既希望借纤细画笔使央金的美丽跃然纸上。她那样美,格桑深信她一定会被贵族选上。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央金不要被选上,因为……因为,央金也并不想要离开家乡。
她在他的眼里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格桑反复压抑着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无法明言,心底就越来越密集地堆满隐秘在暗中作祟。他都快要不能安然面对,还必须强作镇定。心上人就在眼前,这真是种甜蜜的负担!格桑之前的人生纯粹洁净,宛如一炷香匍匐在佛前。
此时此刻,潜藏于命中的纠葛昭然若揭、只等待他去确认,可是一颗反复拉扯过的心如同逆水行舟,到底要如何渡尽这一种劫波?
画像完成的那日,央金全家都很高兴。在饭桌上,央金再次唱起动人的歌谣。她的歌声轻轻飘飘像是海市蜃楼里的一个幻梦。格桑也禁不住旁人相劝饮下几杯,暮色西沉,天边的繁星渐渐亮起。
待热闹褪去,格桑辗转无眠。那将是他在央金身边度过的最后一个长夜。翻来覆去,他终是起身穿衣,冒着寒凉的风走至河边。远远的,竟见央金独自坐在那里。旧事蹁跹落成一地星光,格桑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再靠近。
风露光火,黯然销魂。
不出村子中人的意料,央金果然被贵族选中,喜讯迅速传遍邻里。她出嫁的样子格桑并未亲眼得见,只是听旁人津津乐道地说起女子的芳华绝色。女性身上永远有着变幻莫测的法力,哪怕青涩少女,都总能在短短时日内迅速酝酿出熟透的、明艳到滴出来的风情。
格桑回到了熟悉的寺庙,见到师父音容未改,只是身边多了个腼腆小孩。那小孩身上套着并不合身的衣服,面容黝黑,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沉默着给两人倒上酥油茶,那孩子便偷偷躲到梁柱背后好奇地观察,眼神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往事无法如故,总一切总会在朗朗日光底下、在佛光普照之中被荡涤成无声无息。
央金嫁给贵族之后极受荣宠,不久便怀有身孕。
她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偶尔也会想到,腹中的孩子出生之后将会是何模样。他的父亲是贵族,他也是贵族,自然不会再重复过去央金所度过的生活。他从小就能读书习字,还要学习贵族说话的口吻,学着如何管理民众、如何分配土地和牛羊。还有,如何跟他的兄弟争抢并且不动声色地达成目的。
他绝不会亲自提水捡柴,不会弯下腰收集晒干的牛粪,也不会每日拿着一根绿草跟着漫山遍野的牛羊走过清澈山谷。他也不会……央金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双纯净的眼,那人露出笑容时,眼中的神采就像是寺庙旁边迎风展开的金色哈达。
央金的活泼和天真渐渐消失,不过始终婉约温柔。她的体内不曾长出刚烈的骨与命运相争。生产之时,她使尽全身力气诞下一个圆滚滚的胖重婴孩,但还没来得及亲自看清孩子眉目,就闭过气去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