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克垂头丧气。朝鲜是被打得彻底臣服没错,连那国王李倧都亲自伏地请罪。贡上来的衣服,别的还则罢了,可叫他撕的却是当今天子的“龙袍”?
得嘞,他这一生,真是如履薄冰。
“哗啦——”
螺钿屏风上的夜光贝母晃出一圈涟漪,还勃烈屈指叩响紫檀木框:“阿朗珠,我数到十。”
塔娜正攥着襦裙的银丝系带,孕肚却突然被踹出个小鼓包。铜镜里映着她浑圆的腰身,昔日纤瘦单薄的身姿如今裹在异国衣料里,倒像颗熟透的蜜桃坠在枝头。
“三……”
他动作快,早已换好衣服,此刻嗓音裹着笑意,惊得她手忙脚乱去系腰封。可那结扣繁琐得很,急得青竹直拽穗子:“娘娘快些,皇上要闯进来了!”
“闭嘴!”塔娜扯过艾绿半臂遮住胀痛的胸口,“就说……就说炭盆熏着了新袄!”
屏风外,还勃烈对着欲哭无泪的阿穆克道:“去把南膳房的冰镇樱桃取来。”
见那傻子满面不解,男人挑眉:“没听见她说嫌热?”他忽然压低嗓音,“再啰嗦,我看你身上的衣服也撕了给青竹当抹布。”
“五!”
塔娜被这声数惊得踉跄,青竹赶忙扶住妆台:“皇上也真是的,这朝鲜衣裳就是中看不中用……”
两人咬耳朵,屏风却突然映出个晃动的影子。还勃烈在那侧朗声道:“阿朗珠,我好像听见你骂我是木头疙瘩。”
“我没有!”
“撒谎。”他贴着夜光贝母呵气,“你的心跳比围猎时的鹿群还乱。”
说着话,他的鼻尖忽又嗅到一缕桂花香。那是她孕期独有的体息,馥郁甘美勾得他喉结滚动:“七——”
“不许进来!”情急之下,塔娜忙忙掷出个香囊,丁香末子扑簌簌落在屏风外的金砖地。
还勃烈用靴尖碾碎粒丁香,手腕抵在螺钿春山图上:“我闭着眼可好?”
“不好!”当爹的也就算了,连她腹中那个也是不省心的,孕肚又挨了记踢踹,她急喘着扯松腰带,“你数数不作准,我要重头数!”
“依你。”他答应得倒是轻快,说完却只是转了个身。
“我改主意了。”铿锵脚步声已逼近春山图,“十。”
“别过来!”塔娜浑身抗拒,孕后她整个人实在长胖太多,“我……我像个发面饽饽!”
“发面饽饽?”他低笑出声,走过去将她揽住,“我倒想尝尝……”
宫女早就退得干净,地龙将鎏金烛台烘得酥软,檐角之下坠着一枚月亮,照着屋内不知何时多了对交颈鸳鸯。
“这儿……”男人指尖游弋至她胀痛的胸口,“养着我的小海东青。”
“而这儿……”薄唇最终停在急促起伏的颈间,“住着我的长生天。”
殿外银铃细响,凉风卷着余下零散的对话飘过关雎宫。
“腰封……腰封再放三寸……”
“放什么放……”
“我疼……”
“那我轻些……”
待银月清辉漫过冰裂纹窗棂,塔娜的银丝竹叶袖扫过案头青玉佛手,忽的正色问道:“你可曾向神佛祈愿,保佑腹中的孩儿?”
还勃烈正用玄铁匕首雕着瓷盘里的冻梨,闻言,思索片刻:“崇德元年春,我在浑河冰裂时许过愿。”烛光忽地一晃,映着他高挑眉骨下的丹凤眼,“我这一生,只托付神佛一桩事。”
“就一桩?”她抽走他手中匕首,“三官庙的菩提树上挂满祈福袋……”
“挂多了,菩萨就看不清了。”他忽然握住她的腕,拇指上的厚茧摩挲珊瑚手钏,“那年围大凌河城,我在万箭齐发时便悟透——贪心瞄十处靶心者,反倒处处落空。”
他贴着她跳动的脉搏,“那夜河神庙的雪有半人深,我跪断三块青砖许愿。愿我每次出征,都能活着回来见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一次又一次的回到你身边。”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他翻腕,露出骨侧那块狰狞的疤,“若我把子孙满堂、福寿双全都求遍……倒怕菩萨嫌我贪心,连这最要紧的都不允了。”
“不过,若神佛不允,” 还勃烈忽然咬住她耳垂,热气呵红她颈后绒毛,“我便杀穿九重天。”
塔娜静默着,听他话音缓缓:“那夜许过愿,走之前我掰断奉先殿观音一根手指,埋在永陵古松下了。”他说得轻巧,又透着不可一世的凌厉霸道,“断指为契,菩萨便只记得这一桩。”
听他说完,塔娜惊得银铃乱颤:“你疯了!那是太祖皇帝当年……”
“太祖皇帝教过我——”他又俯身含住她颤动的睫,“我要的,神佛给便捧着;若不给,只管亲手去抢。”
感受到她身躯略微的僵直,还勃烈单膝跪地,耳畔贴上她轻轻鼓起的腹部,“他在动……” 连带着龙纹扳指都微微颤抖,男人在这个时候总嫌自己笨拙。
从前,那些啼哭都隔着三重宫墙,只有她腹中这个直直踹在他掌心。
他已经想好后面的事情:“等他出世,我带你去长白山巅告诉列祖列宗,我大清有了启明星!”男人薄唇厮磨胎动处,塔娜垂首看着他战栗的睫毛,“龙脉的雪终年不化,我备齐九百九十九车红罗炭,再命阿穆克率三千精锐,把整座白头峰裹成暖炕,任你躺着看星子坠进天池。”
“你又不是才头回当阿玛。”塔娜打趣道。
还勃烈摇摇头,喉头滚动,抬头认真凝住她:“他们只在宗牒留墨痕。”长指微用力刮她挺翘鼻尖,“到时候我背着你,神鸦衔着你的银铃开路,教列祖都知道我们的孩子。”
崇德二年,七月初八,阿朗珠诞下皇八子。还勃烈欣喜若狂,大宴群臣,并颁发了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除十罪不赦者外,一切监禁之人全部免罪。此时的还勃烈,开疆拓土,称雄于东北,加之娇妻产子,可谓诸事顺遂。
正旦刚过。
大清门鎏金匾额下积着半尺新雪,冬日的太阳爬得晚,塔娜掀开暖轿锦帘时,恰见晨光刺破檐角冰锥。宫墙下有个扫雪的嬷嬷,她清丽的眉目凝神看了会儿,迟迟舍不得放帘。
“瞧什么呢?”还勃烈将披风往她肩头一裹,掌心茧子擦过她耳垂,“舍不得盛京的雪?”
塔娜说不清为何蓦然心事重重,听他问,只缓缓摇头。
“放心。”男人的手握过来。知她是思念孩子,此行长白祭祖惟独他二人,襁褓婴儿留在宫中让人照顾。
他低声道:“心疼儿子,更要注意自己身体。”
男人的铁臂锢得她脊骨生疼,塔娜闷哼着挣动:“你轻点。”
“科尔沁送来的鹿茸膏,知道你嫌腥,掺了天山蜜炼成丸。”他从怀中摸出药囊打开,喂到她唇边,“咽下去,不然……我学汉人嚼哺喂你。”
塔娜不轻不重嗔他一眼,“不愧是皇上,什么名贵药材都找得来。”
凝着她乖顺将药服下,还勃烈擒住她的腕轻轻按在暖笼上,“只要你要,我都给你找来。”
“若我要你鬓角第一根白发呢?”她浅浅扫过他浓黑鬓发。
“依你。”闻言,男人抓着她指尖划过发间旧疤,“这是火箭燎的,这儿……是攻锦州时冻裂的。”最后,指腹停在耳后完好的发根,“我就将这根留着,等着你亲手给我染霜。”
待抵达长白,她却忽然来了月信,堂堂天子将她从雪山背上背下,只差要将沿路都铺银满狐皮。
暮色浸透雪松林,三千亲卫扎营在半山腰,阿穆克跟随圣驾二十七年,还是头回见皇帝蹲在雪地里挑拣药材。
铜吊子里的暖汤咕嘟作响,还勃烈抓起把雪,搓在小臂新烫的水泡上,“野蜂蜜拿来。”
阿穆克赶紧配合递过去,又听他咕哝道:“刚刚黄连好像多加了些。”
亲卫简直对天无语。
“一会儿,她要是嫌苦怎么办……”
哦,苍天啊,山神啊。
阿穆克他也想问问:那自己站在这里,皇上既看不上让他帮忙,连火都要亲自生,但又不允他走——他又该怎么办?
“应该好了。”蹲着的那位,似乎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
阿穆克以为自己的折磨即将结束,差点喜极而泣。“那……皇上现在端去给娘娘?”
可地上那位却皱眉思忖,片刻才道:“还是你送去吧。”
“可……这是您记着太医给的方子,亲自挑选药材,又熬制了这样久的心意……”阿穆克欲哭无泪,他是真想溜啊。
“让她看见我烫了手,又要念我了。”男人说着,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喜意。
唉,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阿穆克正要接过皇帝手中的汤,都已经碰到了,又突然被那一位收回手去,还勃烈将汤壶折在自己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还是朕亲自去吧。”
塔娜倚在榻上,本来给自己脱了一只袜,正想脱另一只,忽然听到背后中气十足的一声:“快穿上,你哪受得一点凉!”
清甜香气随着他入内而来,她问:“那是什么?”
“怕你月信不舒服,暖汤。”
“我是说,那是什么?”她点点他藏在背后的左掌,见他颇有几分不情不愿,塔娜倾身过去,见那掌心赫然两道新烫的水泡,还叠着旧年冻疮。
心下酸软,“你……亲自给我煮的?”
“我没事。”还勃烈坐下,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塔娜双唇才尝到药汁,便苦得眉心蹙起,他却轻轻捏住她后颈,“喝三口,便许你咬我一口。”
这是什么浑话?
这男人有时候简直幼稚得让人哭笑不得。塔娜依言喝完了一碗汤,见他指指帐顶,“你看那里。”
帐顶帘子,恰好漏进一刃月光。
她抬头去看,男人炽热胸膛忽然贴上微凉背脊,手指牵住她的,拂过自己的唇,锁骨,坚硬的肌肉,“不咬我了?”
塔娜用力拍他一下,“想想给儿子取什么名字。”
男人冷哼一声,又醋了。低头抗议似的啃她颈窝,儿子儿子,心里只有儿子。
塔娜在他腰腹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偏心得都不许儿子宿在关雎宫……”
“再给我生个女儿,我就准那小子回来睡。”炽热呼吸突然下移,掌心顺着腿侧滑落,触到月事带的金线纹绣,男人烦躁闷哼,“女儿一切都要像你,除了不能……如你这般磋磨我。”
最后一口雪夜月色,在两人的缠绵撕咬中缓缓渡尽。
也许帝王的手能揽住月,可是,也能够握住风吗?
自长白返程途中,塔娜胸前的玉坠子不知何故忽然裂了条缝。这一行,并着风雪刮来的盛京急报,画上一个并不完满的句号。
那是她的第二个孩子。
那本来,该是他的太子。
那小小孩童,在史书上只留下轻描淡写的记载。
——关雎宫宸妃生一男孩,于生后第七个月患病,正月二十八日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