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到人时,塔娜正倚着朱漆廊柱数星子,还勃烈将她冰凉的脚心抵在自己胸口的瞬间,从喉间溢出压抑的喘息。怀中之人的玉趾正正压着旧伤,此刻随心跳突突发烫。
她仰起脸,眸中蒙着层水雾:“还勃烈……”
男人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
“我好冷……”她身上的酒气萦绕至鼻尖,还勃烈感觉心脏快要撞碎肋骨。
“我在。”他弯腰将人横抱起,廊下风灯在青砖上投下纠缠的影。
她人在怀里却不能安分,他只能愈发加快脚步,塔娜却忽然支起身子,男人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唇,喉结重重滚动。这是梦,他不断告诫自己,明日等她醒来,又会变成那个冷若冰霜的人儿。
“其实……”她却猝不及防贴上他耳畔,温热气息激起一片战栗,“我是相信你的,我也……爱……可是我不能,不能……”
她最后的呢喃轻如呓语,还勃烈根本无心听完,才只是前半句便让他掐着她腰肢的手背青筋暴起,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那金丝熔蕊的缠枝莲,“你再说一遍?”
“还勃烈……”她却不听话,只反复唤他。
听她一遍遍叫自己名字,男人脑中最后的理智也被绷断,终于将她放在榻上,他扣住她后颈深深吻下去,唇齿间漫开血锈味——是方才咬破舌尖才克制住的呜咽。塔娜指甲陷进他脊背,在蟠龙纹上抓出凌乱褶皱。
“看着我。”他狠狠喘息,“说你爱我。”塔娜贝齿咬上他的喉结,帝王声音刹那哑得可怕,“说你也想我,说你明明在意,明明舍不得……”
还勃烈拥着她,对着塔娜耳朵呵气,而她找到了让自己开心的地方,在上面扭着腰磨。
待次日晨光泼进关雎宫,金斑被花窗的菱格筛得细碎。塔娜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起身,昨夜零碎记忆如同摔碎的铜镜,只余几块扎手的残片:似乎有人将她的脚心焐在滚烫胸膛,似乎有泪滴落在她锁骨凹陷处。青竹正捧着铜盆欲言又止,廊下却响起熟悉的仪仗脚步声伴着铜磬轻击——这是帝王驾临的前奏。
塔娜不记得他们曾经和好,心中无措并几分烦躁,一抬首,玄色龙纹常服已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闯入视线。
塔娜眼神直直停在他喉结显眼处那条引人遐想的潋滟红痕,一瞬便刺得眼底生疼,本该脱口而出的关心消失得无影无踪:“皇上晨起更衣时,竟连脂粉都来不及拭净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被酸涩呛住。
他本欲皱眉,却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可不就是她昨晚的亲自作为?如今却忘得一干二净。昨夜哭着说冷的是她,如今日头还没上三竿,她又做回冰雕玉琢的宸妃娘娘。
难得见她为自己吃回醋,男人压住内心翻涌的喜,不答反问:“你很在意?”
“皇上说笑了。”她简直阴阳怪气,“臣妾不过是可怜那些妹妹,承宠整夜,竟连个牙印都留不踏实。”语调一转,“皇上既新得了解语花,又何苦来这冰窟自讨没趣?”
还勃烈朝着她走过来,“你终于也肯为我吃醋了……”他眼底翻涌着近乎癫狂的喜色,“明明心中也有我,为何一直不肯承认?”
“承认什么?”她此刻清醒,曹梅的话突然又在她脑海炸响,泪珠猝不及防滚落,在月白缎衣上晕出深灰的云纹,“承认我像个傻子……”
这几日挥之不去的复杂心绪乱成一团,搅得她胸口生疼,到底要她如何,去承认自己深爱面前的仇人?
见她落泪,还勃烈瞳孔骤缩,指尖颤抖着抚上她脸颊:“别哭……”那滚烫的泪珠灼得他心口抽痛,竟慌乱地扯过袖口龙纹刺绣去擦拭,全然不顾金线刮红了她眼尾,“是我说错了,你要怎样都好……”
她猛地缩回身子,“皇上何必作践自己?不如去寻那些红袖添香……”
“朕只要你。”他想与她十指相扣,塔娜却抽回手。
“臣妾……乏了。皇上请回吧。”
还勃烈悬在半空的掌心缓缓收拢,他望着她转身时颤抖的肩胛,忽然轻声道,“雪要化了。”
“地龙再加三成火,可好?”他转身时衣摆扫落门槛薄霜,迈步的姿态平稳,惟有垂在身侧的右手蜷起——凝着泪痕的指尖掠过穿堂风,化作一缕白雾散进料峭春寒。
自那之后,霜染宫檐,雁字几回。
皇上屡屡亲征在外,战事紧张,还勃烈玄甲上的征尘还未抖落便又踏上烽烟,而关雎宫的铜漏滴尽了三十斛明月,独照她罗衣生寒。
两人相见的次数愈少,塔娜总觉得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娘娘,戏班子未时进侧宫门。”青竹捧着唾壶,说话间呵出一口白雾,“今日要唱的是南边新排的《牡丹亭》。”
戏台上,杜丽娘水袖翻飞,吴侬软语唱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塔娜手中茶盏蓦地倾斜。烫茶泼在缎裙上,金线绣的芍药霎时蔫了半边。
恍惚间,仿佛她又回到了科尔沁——还是十二岁的自己,以及年轻时的他。“别怕。”那是她濒临昏迷时听到的低语。后来哥哥又无数遍讲起,是还勃烈救了她,守了她一昼一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随着杜丽娘抚过梅枝,塔娜亦掐紧手中重塑过的金锁。——她曾受尽毕沙百般折磨,是他风尘仆仆地出现,“跟我走,他能给你的,我给你更多。”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陡然拔高的戏腔差点撞碎心门,眼前是他们自长白归京之时——萨满铃鼓响彻,还勃烈紧抱哭得神志不清的她:“若是可以,朕愿以半寿换孩子重生,你可别再折磨自己了……”
塔娜忽然起身,青竹慌忙扶住晃动的凭几:“娘娘?”
“去问问……”她喉间哽着雪水似的寒,“昨儿送来的东珠,磨粉入药了没有?”
去年除夕夜,她在回廊撞见青竹与阿穆克发生争执。青竹捧着锦囊哭道:“娘娘不知道,皇上每破一城就寻东珠,这都攒了二十七颗……”阿穆克急得去捂她嘴:“是皇上吩咐磨成粉,治娘娘咳血的!”
记忆中的冷冽的清辉,倏忽变得刺目。
她的泪连成串落下来,戏台正唱到“生生死死随人愿”。此时班主呈上一方黑檀匣子,打开来,里头有支梅花木簪,底下还压着半幅褪色的诗笺。虬劲笔力透着沧桑,塔娜一眼就看出是还勃烈的字迹。
老班主颤声道:“这是皇上亲征之前嘱托的……说是若唱到《寻梦》,便将此物交给娘娘。”
他们不曾相见的十年,他无数遍在月光底下,将那句话写了又写。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
龙吟看至此处,泛黄纸页上的墨字突然化作万千流萤,携着四百年前的霜雪坠入心口——她从未想到,自己跟徐出羽的前世竟然会是如此。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却因为这样那样的误会将对方越推越远。
“救救我……”耳后忽然传来裂帛般的泣音。龙吟转身,便见塔娜在墨色漩涡中沉浮,指尖抓向虚无,“我该怎么办……”
龙吟快步朝塔娜走去,随着她伸手的刹那,四周乍然天光大亮,她伸手环住塔娜颤抖的肩,就像拢住一片将碎的月光。
塔娜被她拥在怀中,不曾挣扎,只是问道:“你是谁?我……又在哪里?”
龙吟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似曾相识。她想了想,没有用“我是未来的你”作为措辞,而是说:“此处是你的梦境。而我……我是一个,很爱很爱你,也很心疼你的人。”
她话语之中的某些字眼刺痛塔娜的心,塔娜呆滞重复:“爱?”随即笑得凄惶,“爱么?……我也爱他,可是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太多心事都如千钧雪压在枝头,她已经不堪重负。
“是因为无法原谅他吗?”龙吟问道。
回溯塔娜这段前世,也弥补了龙吟记忆之中的空缺:自己从小反复梦见的人是宇宙中的哥哥,她是为了复活他才来到地球。却没想到……原来,大哥的死竟是因为徐出羽的灵魂。
“我不知道……”闻言,塔娜很是迷惘。
“我很累了。”塔娜说着低下头去,指尖微微蜷缩,“太医来看了一次又一次,可我知道……早已心病难医,没办法了……我想要离开,可是,又还舍不得他……”
龙吟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微微垂下眸光,带着安抚拍她后背:“没事的,没事的。你们后来又相遇了。”
“当真?”塔娜身体在颤,似乎不敢相信。
“嗯,你并非孤身一人,我永远都陪着你。而且,无论是下一世,还是下下一世,直到现代,你和那个人都遇见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塔娜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现代……是什么?”
龙吟仔细想了想,淡淡一笑,才答:“现代,是一个比这里要广阔自在的时空,可以看见宫墙外的天空,可以不用等着别人来救你,可以随时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那里的车,马,邮件都很快,但是,你也可以一生只爱一个人……”
在现代,凌晨两点的便利店还亮着橙黄暖光,少年捧一碗关东煮等末班车;写字楼里加班的姑娘收到跨洋短信,笑着把咖啡换成热牛奶。人们用手机导航找路,却依然会为某个笑容迷途——
“这般美好。”塔娜以全然放松的姿态靠在龙吟肩膀上。
“若你想离开,便离开吧。未来,不是因为漆黑一片才看不到,而正是因为光芒太亮了,照得人睁不开眼那般亮,所以才看不到……”龙吟将手轻轻盖上塔娜泪流不止的眼睫,“你还记得他的愿望吗?”
“他此生唯一的那个愿望?”
“嗯。”龙吟点点头,“他说,无论你在哪里,他都会一次又一次的回到你身边……”
“即便他在星际中杀了我大哥?即便我已经将剑插进他的胸膛,但他还是追着和我进入轮回?你说,我们之后还一次又一次地遇见?”塔娜说着,缓缓笑开。
闭上眼睛之前,她轻道:“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他。我要走了,你替我告诉他,我……我是爱他的。”
话音未落,形神消散。
此身葬尽千重雪,来世仍作探花人。
“好。”
九月,盛京落了今年的初雪。
还勃烈的战马轰然倒地,马鬃上凝着冰与血的霜花。侍从急牵过第二匹枣红驹,他咬断缰绳上冻硬的绳结,靴尖铁马刺扎进马腹:“驾!”
嘶鸣声撕裂夜幕,鞍鞯渗出的血珠,坠地时溅作八瓣红梅。
关雎宫的琉璃瓦积了寸许薄白,檐角铜铃在朔风中孤零零地晃着。
“娘娘……”青竹的手止不住颤,榻上的人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小太监滚进殿内:“皇上已过浑河!”
“可是,娘娘还没有醒……”青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在梦中反复……反复叫着皇上的名讳……”
史书记载,六年九月,太宗方伐明,闻妃病而还,未至,妃已薨,上恸甚。
“你竟这般的怪我么?连最后一面,也不肯与我相见?”他望着榻上一动不动的人儿,手里紧握已然失温的手。月光从窗外漏进来,却化不开男人眼底猩红的血丝。
“孩子的事情,你哥哥的事情……都是我让你伤心了。”玉带钩崩裂的脆响,混着他嘶哑的呜咽:“这皇位算什么……我只要你……”
“是不是,若我一开始就将你带在身边,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
若没有她被逼着嫁给毕沙,没有后面孩子的猝然离世,若一切重来,是不是都不一样?
“都怪我,怪我没有从一开始就找到你……”
下一世,我不会再等了。
下一世,无论如何,我只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七年四月,松锦大捷的庆功宴上,崇政殿蟠龙柱缠着新贡的江南红绸,洪承畴的补服却洇着冷汗——御阶之上,龙椅空悬,唯见小太监捧出帝王手谕:“朕未服视朝衣冠,又不躬亲赐宴,非有所慢于尔等也。盖因关雎宫敏惠恭和元妃之丧未过期,故尔。”
在她的丧期之内,有不从禁令私自作乐的,寒风卷着刑签落地声,郡王阿达礼的翡翠扳指在青砖上滚出三丈远,辅国公扎哈纳的顶戴花翎被当庭摘除,侍卫拖着十余名宗室子弟出殿时,血痕在丹陛石上拖出诡谲图腾。
仍是那年。
夜风扑进槛窗,将千盏长明灯吹作星河倒悬。还勃烈的影子被拉长在地上,龙吟从满殿的烛火摇曳中看清他,无声朝他走了过去。
“是你?”他立刻察觉到,猛然起身,声音夹杂着震惊与狂喜,“你回来了……我点了这样多的长明灯,你终于肯见我……”
尔后又皱起眉,失神喃喃,“不是你……”
他所认识的,还不是现在这个自己。
可是,她已经认识他。
无论你是还勃烈,还是徐出羽,抑或其他那些,所有我尚未想起的面容轮廓。
“我们在未来等你……”龙吟轻道。
待她说完最后一句,画面之中,穹顶碎作冰晶崩落,每一片都裹着未尽的烛泪,悬停处月色折射成前世今生交错的棱光。
四百年,风起风落,萤火湮灭。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在宸妃薨逝两年之后,帝无疾崩于盛京清宁宫。
是夜彗星犯紫微垣,盛京西郊浑河骤起白雾,绕城三匝如素练,宫人皆见清宁宫檐角冰凌垂三尺,映月华若泪凝。
青竹蜷在台阶上搓手,指节冻得发紫。阿穆克靠着廊柱磨箭镞,刀刃刮过旧血渍的沙沙声混着寒风。
“快看天!”青竹突然捅他胳膊。只见两颗流星斜斜划过天宇,“定是皇上寻娘娘去了……”她哈出的白雾拢在睫毛上,好像刚哭过似的。
阿穆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奶疙瘩:“吃么?”
“这是娘娘爱吃的……”
“嗯。”阿穆克用箭镞在地上划拉,“皇上总是念着,娘娘爱吃松子黄米糕,山核桃酪,还有他亲手剥的松仁。”
“他们明明相爱……”青竹差点又想抽噎,赶忙用袖子蹭了把脸,“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
“你说,娘娘在奈何桥头……等的是松仁粥还是奶嚼口?”
“娘娘可没你那么幼稚……”
……
千秋风雪明月桥,
天上人间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