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蓿进内室试婚服,夏太后没有一起进去,而是在外间等着。
当内室门合上的刹那,她脸上温和的神情淡去,有肃然之色自眼底升起。待听到宫人喊“大王到”时,那肃穆威严中更是掺上了几分冷意。
她瞥一眼身侧的孙常侍:“把大王请到这来。”
孙常侍领命,正准备去请秦君,就见秦君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环佩轻响,幽冷的兰花香霸道地蹿入所有人的鼻尖。
夏太后敛了敛眼中复杂的情绪,又是那和善温柔的模样:“大王来了?”
秦王是一国之君,天下之尊,可夏太后毕竟是母亲,他身为人子,仍是要秉持孝道,敬奉母亲的。
流玥朝夏太后拜了拜,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母后”。
夏太后走到流玥跟前,上上下下将他瞧了个遍,温言道:“许久不见,玥儿可好?”
“甚好。”流玥回得冷淡。
察觉到秦君话语中的疏冷,夏太后面色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到常态。
流玥回答夏太后的同时,视线扫了殿内一圈,见没有看到慕容蓿,神色和声音又冷下几分:“阿蓿呢?”
这一句,清清冷冷中带着诘问之意。
夏太后轻笑了一声,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玥儿啊,我晨间派人三催四请,你推说政务繁忙,都拒了。我转而去请了阿蓿来,可她在我宫里一刻钟尚未到,你就巴巴地来了。到底是对新妇更上心些。”
末了,太后幽幽叹了口气,颇有些意难平之态。
流玥神色淡淡,却不接话。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母子俩就没好好说过话,往往没说上几句就开始试探和敲打。
就像现在——
一个诘问慕容蓿在哪,深怕太后对慕容蓿不利。
一个语调轻柔,神态温和,但一字一句都有敲打责备之意。
其实,太后的这番话放在寻常家,真的不过就是母亲对儿子的揶揄。可放在当下场景,只觉两人间暗潮汹涌、剑拔弩张。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太后,你可错怪大王了!今日一早,大王召臣入宫议事,确实是有要事,这才拒了使者。”
说话的这人真是随秦君一道来的信远侯,流玥的公伯流缪。他头戴长冠,身着朝服,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端的是风仪濯濯。虽是四五十的年纪,但其气度精神不比年轻人差多少。
信远侯进了门,先是朝太后施了一礼,随后就极为自然地走到她身侧站定。
听他清朗带笑的嗓音继续说道:“慕容家的丫头在,我们也是进门方知。大王来此可不是为那丫头,他是许久未见母亲,想念得紧,一放下手头的事就急急赶来请安了!哪知,话还没说几句,你就数落他不上心,大王该委屈了。”
信远侯替流玥喊起委屈来,说着说着又笑盈盈望向流玥,使了个眼色:“大王,臣说的可对?”
流玥目光一闪:“公伯说的是,寡人是来见母亲的。”
他是来找太后要人的,说是见太后,也并不算撒谎。
夏太后哪里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只见她眼底划过一道阴郁之色,随即笑望着信远侯道:“你倒是会替他遮掩。你说,他是来给我请安的,可我连句问安的话都没听到,只听到他问我阿蓿在哪。”
“哎,孩子嘛——”信远侯又笑了几声,“再说,一家人,何必拘泥这些,生分了不是?你也知道,大王自小话少,不爱那些场面话,可他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得紧呢!你看,每个月从栎阳送来的东西,一车车的,可从不见少啊!”
“若是每次见面,你只数落着大王,小心下次,他可真不来了!”
信远侯三言两语化去了母子间凝重的气氛。
流玥静静地站在那,神色沉静,只在信远侯说出“一家人”三个字时,眼波微动,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带着些许凉意。
眼前这个男人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可有谁能想到,这人昨夜才派了人,想要弑杀国君呢?
流玥不想看信远侯做足主父姿态的样子,遂移开了视线。
这时,他注意到内室里边有些动静,正准备询问,夏太后率先说了话:“大王来得正好。阿蓿正在里间试吉服,你向来心细,正好看看有无不妥之处。若有哪儿不对,离婚期尚有五六日,还能着内司服改一改。”
夏太后话音一落,流玥就疾步走向内室,“刷——”地打开了门。
那急切的模样,毫不掩饰。
夏太后看在眼里,只觉心里堵得慌。
秦君这动静委实有些大。
里边的宫人们被吓了一跳,转头见是秦君走来,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退到了边上。
彼时,慕容蓿正在忧伤吕轻衣的冷淡,没有留意外间的动静,乍听到门开的声响,也是吓了一跳。
她一抬眸就对上流玥黑沉沉的眼睛。
那黑沉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没有一丝光透进去,也没有一丝光投射出来,幽深得让人发毛。
完了!没听他的,来了太后这里,这厮是过来算账了吧?
慕容蓿忐忑起来,见他越走越近,下意识就想后退,奈何身上被厚重的婚服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愣是一步也挪不了。
流玥走到她面前,看了她许久,忽而伸出手来。
慕容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随即,脑袋上的发髻被他压了压:“步摇掉了。”
低低沉沉的声音听不出生气的痕迹,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慕容蓿睁开眼,仰头奇怪地看他,却见对面人眉眼舒展,视线流连在她发髻间的钗环上。
慕容蓿倍感压力,也扶了扶那支险些滑落的步摇,没话找话道:“从前就同你说过,我这头发不适合步摇,特别容易掉。”
“嗯。”流玥轻轻应了一声,“下回送你别的。”
“……”
气氛有点奇怪,但慕容蓿说了一句之后,也找不出第二句话来,便只能跟他干瞪眼。
适时,夏太后的声音传了进来:“大王,这吉服可妥当?”
流玥这才看起慕容蓿身上的婚服。
他眼底倒映着衣上的翟鸟纹章,有奇异的光流转其间。
慕容蓿被看得不太自在,别开脸看向别处,乌溜溜的小眼珠子又开始左转右转。
流玥瞥了眼她侧脸,并不在意她的小动作,转而仔细看起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