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错,推杯换盏,东方吐白。在欢笑声里,每个人的疲惫感都初现时,不知是谁弹了两句十分苍凉的调调,半晕沉的众人都望过去。弹琴人在光暗处,只看得清落在琴上瘦弱露筋的手。他熟稔地拨弄琴弦,男倌们显然是知道这首曲子的,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乐器与之合奏,调平缓而悲伤,意苍凉而繁盛,一切一切倏然崩塌,落下一地沾雨桃花瓣。
阳光透着窗户描摹着每个人的身形,铺上属于它的光彩。
赵轶恍惚闻见酒的味道,挣扎一下堪堪眯开眼,瞥见那围在鼻尖的泛着白荧光泽毯子,他裹了裹毯子,头往里一歪,想躲过日光再睡。只可惜随着呼吸,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起来,终于是慢悠悠扶头坐起来。当下门窗紧闭,光照进来竟有烟雾错觉,他这才看清楚满屋子乱倒着人,男男女女,软枕毯子,琴和萧,花与酒,全部乱作一团。
赵轶呆坐了好一会儿,思绪跟着头上胸间的疼痛四下蔓延。
“这屋子……”
“是轶哥儿他们。”
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他才好似真正被唤醒,赵轶想自己好像睡得太久了。
轻轻推门出去。门口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低声道,“轶哥儿,东家请您洗漱后过去。”
赵轶记起来了,今天要去见魏玉君的。正想回去叫人,一想楚离的用意,停下动作,“要是我哥他们问起我,就说我跟着母亲去见魏家小姐了。”
“是。”
匆匆跟着去洗漱、用餐,再任由他们打扮一番。才和楚离一路到了御逍遥,见过魏玉君的母亲和姐姐,几个人说了些客气话。楚离便吩咐他道,“你君姐姐喜欢清静,一会儿你自己进去,言语别冒犯人家。”
刚认的舒姐姐带他到一个院子门口,刚要进去,就看见一个身影靠着栏杆坐在廊间。
魏玉舒道,“这就是我那妹子了,你去吧。”
赵轶预想过许多见面情形,知道魏玉君现在大概是十分伤心,要么心如死灰,要么浑身带刺,总之是生人勿近的。就是没料到,是这样一个薄雾的早上,在一个红漆雕廊里,她带着一条宽大的白毛抹额,墨色头发散在耳后。什么装饰也没有。视线立刻落到他身上。
她衣裳领口处一个盘扣吸着赵轶的眼睛,不是正中间,偏右,这会儿全露出来。确实显眼,青绿色,碗口那样大,线纹都清清楚楚。赵轶从没见过这样的衣服。
“你就是赵轶?”她笑问。不用赵轶回,魏玉君继续道,“你长得真好看,我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谁会上来这么一句话?
赵轶也笑了笑,走上前坐在她对侧,“君姐姐在这里坐了多久?冷不冷?”
“不冷,我在等下雨,感觉今天会下雨。”
她语气很柔,声调却不是,能感觉得到她很累。长相也不是柔弱挂,只是累的人软掉了。
渡月城这样一个几乎天天阴天的城,今天却有日光。若不是这院子朝阴,她早该知道今天没有雨会来。
她不知道吗?
赵轶道,“我也喜欢下雨,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只要下雨,我就开心了。要是不下雨,我就会去听戏,在台下看他们热闹,我也能开心。”
“你这么小,爱听戏,你听什么曲目?”
只比他大半岁的人说这话。赵轶想了想,道,“《牡丹亭》,姐姐听过吗?”
天上云滚滚,赵轶瞧了一眼廊外,翠绿的叶子微微摇曳。魏玉君道,“珠儿说太阳出来了,不会有雨。”
赵轶问,“那姐姐怎么要等?”
“我跟珠儿下了赌。”魏玉君赌赢了好得意,又念,“‘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白玉梅。那时节,走马在章台,丝儿翠好笼百花魁。’你听得懂《牡丹亭》,可我一点都比不得百花魁。”
“但姐姐会下赌啊。”
“赵轶,说说你吧。”魏玉君一笑,起身往阁楼里去,赵轶跟在她身后,絮絮道,“两年前,我还在秦风苑做工,给一个姐儿送胭脂,这个姐儿长得和花一样好看,我平常是看都不敢看的。那日她和其他姐儿在谱曲,我给她一个人送胭脂,别人看见了都在起哄,我脸一下子就热了,她也很羞立刻回身了,我默默下楼去,她跟出来送我一条薄毯子。我有时也去码头,她说带着挡海风用。但是我没有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