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奇怪的是,此番领路的侍从脸上却挂着一枚掩去半脸的狐狸面具,眉心一点丹青,只露出微微留有绒毛的下唇和两个眼睛的孔洞。
甬道借光两侧石壁洞口上的烛火,整条路上虽然只有两个人,折射出来的影子却像有千道百道,打在身前身后,乃至于石壁两侧,莫名添了一股幽森的气息。
红线却不怕。
一路盯着领路侍从面具下的薄唇,恍惚中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尽头铃铛响,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已经能听到门外喧闹嘈杂的声响,像是有人撞倒了椅凳引来满屋的轰然大笑,又像是听到水声,潺潺流过浅浅的沟壑。
红线收了心思,静等着侍从推开门扇。
却见这人右手把在榆木嵌银的门板上,迟了很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正要催促时,便听得甬道里一声静不可闻的叹息,侍从转过身来,双眼毫不避讳地看向她,道:
“姑娘,你先听我说。”
这声清冽的嗓音刚一出口,红线顿时了然面前人是谁,猛地扯下侍从脸上只遮了半张脸的狐狸面具。
赫然是元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红线转身就要原路回去,抵不过元一眼疾手快,忙扯了她的右臂。
红线挣脱不过,心里堵着一口气,怎么也不想再和面前这人有什么纠葛,使劲甩了甩胳膊,冷声道:
“还请小哥自重,我是有夫之——”
元一不等她说完,压着红线两个肩膀靠在石壁上,迫使她再也避不开自己的双眼,抢在红线前头说道:
“有夫之妇?许宁棺材上的灰土想必如今已经垒得比我冠帽还要高了,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啪!”
五根浅红色的指印在元一脸上缓缓浮面,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两手,不可置信地给了他一巴掌。
甬道里顿时安静了,烛火轻飘,四周寂然,门外依稀的喧嚣却没有停下。
被巴掌扬起的细小颗粒从空中星星散开,坠在烛台之上。
红线收回手,声音清清: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元一从她垂落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挪开眼神,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
“只是想来提醒你,两日前祖母从大哥嘴里意外得知了许宁的消息,误以为他远上西京,阴差阳错托人捎去一封书信,请许宁带回父亲在西京留下的一套旧衫,快马加鞭,想必用不了十日,就会知道永宁侯府的小侯爷早就不在人世。”
“你要说的话说完了?”红线半点不领情。
“还有一事。”
元一顿了顿,重新将面具戴回到自己脸上,堪堪遮住了红线刚刚留下的巴掌印,恢复成来时辨不清神色的样子,只有语气里才听出两丝焦灼:
“今日无论我大哥向你许了什么好处,还请你一定不要答应他,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也不要入股常青楼,更不要——”
元一声调越扬越高,却在最高点止住了话头,猛地将后面半句话随着喉间的起落咽回去,留下一声:
“我不会害你。”
“你不会害我?”
红线齿间微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后面的话:
“你不会害我,我七岁那年就不必乘着马车过继到姑母的名下,也不用在及笈那年按姑父的主意嫁给商户,只为了换十五两给阿娘买药的药钱,你不会害我,我如今就不用守着许宁的棺材背上一个‘寡妇’的名声。”
“知你性子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些事情对你有偏见,寡妇又如何,遗孀又怎么样,只要你想,我可以——”
“够了。”
红线指尖攥进掌心,漠然出声道:
“你说得已经够多了。”
说完,再也不看狐狸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神色如何,自顾自地推开尽头挂着铃铛的榆木门扇,提裙而出,背身合起木门,将他缓缓隔绝在自己身后那条只有灯烛和影子的冷清甬道中。
门外流水声在此刻更显分明,氤氲的水雾从中间狭长而曲折的小池中腾起。
池水以洁白无暇的玉石垒成,沿岸是葱郁的草木,角落半身高的石阶上引落清莹的水流,柔声地融进玉池中,泛起阵阵涟漪。
池水尽头又落一排细密而狭小的孔洞,水流从中而过,清清凌凌地坠进孔洞中,因此池水便成了活水,长流不停。
中央落着几块青绿色的碧石,两侧是举杯谈笑的人群,有人用银箸敲着翠金色的酒盏,长笑一声后便将盛满美酒的小盏放入水中。
酒盏随水流曲折迂回,飘落到尽头身穿月白色素锦袍衣的常青面前。
常青举手,从水中捞起金色酒盏,遥遥向池水最远处的贵客高举,却并不一饮而尽。
而是提着酒盏转身过来,淡淡地向红线笑了笑,语气中满是熟稔,道:
“你来迟了,该自罚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