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闵其人,生于一没落世家中,因家族几代鲜有为官者,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跻身朝堂这个逐鹿场。他自幼勤勉刻苦,于读书一事上甚至已到严苛的地步,入朝理政后则照样保持着相同的习惯,凡事必尽锱铢,力求出色中的出色、圆满中的圆满。
可无论是读书求学也好、为官处事也罢,于他而言,都称不上真正的喜爱。他一生为了这两件事不遗余力,不过是因为它们能带给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比如功名,比如权力。
故此,哄得九五之尊的开心,自然也成了一件要务。
这天,连同李恒在内的所有人俱是寻常的士人衣装,他本人则只带了一个侍宦一个护卫,自出门起便兴奋不已,乐呵呵地享受着众人的奉承与簇拥。欢庆的场所不在李宗闵平日里的住宅之中,眼前这座专为款待贵客收拾出来的园子,乍一看不算富丽堂皇,可一步一景皆是巧思,美酒与茶盏被巧妙地盛放在随处可见的石案上,与林子融为一体,举目所见,一花一叶都绽放得那样恰到好处,就连小瀑布的泠泠作响也听来如丝绸般绵软悦耳
设宴的正堂更是既宽敞又处处精致,明艳的灯火四散分布,帘幕一落,直叫人不知今夕何夕。
既要保证宾主尽欢,又不能在圣人和众臣面前显得太过铺张浪费,这么一通布置下来,着实要狠费一番功夫,饶是在场的人都早已熟知李宗闵惯于追求极致的行事风格,可在园中见识几眼过后,仍旧忍不住啧啧赞叹。
用李绅的话来说,“哪天叫李七去摘筐桃子,怕不是全城的桃树都会被他薅秃喽!”
只是李绅没来,今天恰逢他家中长辈的忌日,不宜参与这样的玩乐聚会。
元稹望向白居易抿嘴苦笑一下,后者见状,伸手搭一下他的肩以示安慰。
他们不是不爱和李宗闵玩,可李恒一旦参与进来,就实在很难与“尽兴”二字沾边。在翰林院与中书省一干与李恒来往频繁的人群里,只有一个李绅因恰逢家中长辈忌日不能来,一个元老级重臣裴度借口巡视禁军不肯来,其余人要么意图表现自己、要么不愿惹李恒不快替自己找麻烦,总之一路上俱是笑脸逢迎,热热闹闹的十分配合。
唯有李德裕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损之向来万事稳妥,何必这样紧张,”元稹扭头看他沉着一张脸,劝说道,“这样的场合,好歹装也要装得兴致高一些。”
李德裕轻点一下头,没做声。今日的天空万里无云,舒朗又畅快,可他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就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李逢吉出现在他的身侧,笑眯眯感慨道,“时光不饶人,还是年轻好啊。昔年与令尊一同在朝,也时常如诸位一般,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眨眼间,弘宪家的公子都成了肱骨之臣,真叫人嗟叹不已……”
“多谢李尚书还记着先父。”李德裕客气回应道,也不再多说一个字。
看出他心绪不佳,李逢吉换了轻缓的语气,“圣人毕竟年轻,又喜爱玩闹,幼时读书被老夫放纵惯了,这才对老夫有些许依赖,回头玩闹够了,自然还需你们多操劳担待……”
“李尚书哪里的话,”李德裕不耐烦了,压着火赔出笑脸,“大家同为社稷鞠躬尽瘁,圣人乐意倚仗谁,本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昨夜没睡好,有些乏力而已。”
言毕,不动声色远离几步。
说话间,堂上笙歌乐舞逐渐行至最浓墨重彩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执杯的手、和诗的嘴,注意力皆集中在了厅堂中央的花形小台上。
水袖长袍的舞姬们在台下围成了一个圈,拥着其中一人步于台上,只短短一瞬便再度散开。中间那人就在这眨眼之间如同金蝉脱壳般换了一副装扮——原先那身泯然于众的浅绯衣袍被弃在地上,取而代之的赫然成了朱红色的薄纱,闪闪发亮的小巧铃铛散落在她的腰际与袖口,随着翻飞的云手清脆作响,自成一曲小调。
她手执两缕柳枝,在小台中央偏偏起舞,貌如花之新蕊,身如春风飞絮,红纱所覆的肌肤莹白似雪,寻常的柳枝在她手中似是镀了金,在灯火辉映间流光溢彩。余下的舞姬连同那身褪去的衣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眼前唯余这位绝妙佳人,用自己含笑的眉眼向君王献上一场大礼。
“微之,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
白居易欣赏之余,不知被挑起了哪根记忆的弦,随口问身边的元稹。
“她是燕娘子,那一舞动长安之名,不记得了么?”元稹一下子就答了出来,“去年咱们在近月楼就观过她的舞,后来李尚书回京,她也曾献艺祝贺,我记得乐天你初次见她舞完一曲后还想赋诗来着,后来被什么事打断了……”
“……元相国真是好记性。”
“白舍人忘了?在下可是对一切美好之物过目不忘的。”
白居易见他习惯性地冲自己玩笑,便也习惯性地冲他一撇嘴啐一声“幼稚”,随后又正色起来,一边观望乐舞一边好奇道,“说来不是文饶替她赎的身么,如今又怎么在损之府上献艺?”
这回元稹答不上来了。当初李德裕一掷千金替美人赎得自由之身的风流韵事早已在悠悠众口间广为流传,但后续却鲜为人知——他压根没把人留在身边,而是举荐给了李宗闵这个同样爱好风雅的人,权当做替燕潇潇找了份谋生的差事,而他这人又不拘小节惯了,举手之劳从来都懒得四处去宣扬。
一别多日,此时此刻见燕潇潇技艺越发精湛,人也愈加容光焕发,李德裕倍感欣喜,可欣喜之余又有些困惑,望一眼对面而坐的李宗闵,又悄悄瞟到主座上正沉迷得魂不守舍的李恒。
他使眼色问,你莫不是打算将她献给圣人?
李宗闵看到了,却读不懂这眼色。他心情无比畅快,挥挥衣袖朝李德裕方向扬扬眉,朗声问道,“潇潇,可还记得这位李学士,你的恩人?”
恰好一曲舞毕,燕潇潇依旧笑着,没有出声回答,借着最后一个旋转行云流水地朝李德裕行了大礼,示意自己没忘。她身上那缕红纱总是比人慢半拍,此刻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落在发间又缓缓滑下,露出红纱后一双如水的眼眸,看得李德裕禁不住愣了一下。
“潇潇?这是你的名字?”李恒终于忍不住起身,连连招手,“可是潇湘的潇?”
她仍没有开口,转身朝李恒盈盈一拜,两条修长的柳枝被她随意搭在臂肩,微微晃动的叶尖仿佛能隔空骚动进心底。年轻的皇帝心神激荡,似是见到了爱不释手的珍宝,跳起来亲自相迎。
李宗闵见到这一幕,相当满意于李恒的反应。
在场的人自然也反应过来,看样子,得要祝贺圣人喜得佳人了。
最先开口的是白居易,他端起酒盏朝李恒拱手说道,“说来在下尚欠娘子一诗,不知陛下可否允臣了此遗憾?”
美人到手,又有白居易的诗作陪,这等好事如何能拒绝!李恒连声说好,目光却粘在燕潇潇身上挪不开了。她离得这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揽入怀中,她在望着朕,哎对对对,就这样将手攀上来,将你的整个人靠进来……
金色的柳枝蹭上了天子的脖颈。这痒痒的、凉凉的感觉,可真是……
白居易作诗时有四处踱步的习惯,他刚一起身,衣摆无意间从元稹的视线中划过,后者不知怎么被一道刺目的光芒照得一惊,刺得他眼中一阵森寒。
那不祥的光来自燕潇潇手中的柳枝。
元稹心里没来由地陡然一紧,一股寒气瞬间自后备直冲天灵,他来不及思考什么,猝然伸手抓住白居易猛地朝自己这边一拽,力气大得几乎把人拽得要跌倒。
就在这一瞬间,主位上一声惨叫惊破穹顶——
“啊!!!”
只见李恒正捂着自己颈边,指缝间已然鲜血淋漓,脸上、衣襟上尽是触目惊心的殷红,燕潇潇被他踹了一脚后随即翻身而起再次欺身而上,两条柳枝末梢不断有血珠汇集,滴滴答答溅落四散。
那哪里是柳枝,分明是两把磨透的尖刀!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没人能预料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是李宗闵的亲手布局中出现这样的事,当即惊叫四起,周遭顿时一片混乱。
李逢吉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厉声喊来侍卫救驾,随侍的仆人中不乏身手敏捷者,连忙一拥而上,将刺客与李恒硬生生用身体隔开,齐齐向燕潇潇压制过去。她目光如刀,与一息之前柔情似水的舞姬已然判若两人,如今取李恒人头的最好时机已失,她有些着急起来,避也不避这一圈护卫,凭着又快又重的拳脚竟把几个身量比自己粗壮的男人撂倒了。
她不像刺客,这样强横的身法与力量,反而更像是……
“你疯了!”
李恒趁着这电光火石的间隙,连滚带爬直往宾客席上逃,李德裕一个箭步挡在李恒跟前,用随手抄起的铜烛台重重劈上燕潇潇的手腕,她瞬间吃痛,下意识松了手,一根柳枝随即落地。
这么重的一下,怕不是腕骨被砸裂了。
那几个护卫赶上来,顺势朝她腿弯猛地一踹,眼看她伤势愈重,众人也不再惧怕,七手八脚将她压制得跪在地上,再不得挣脱。
“你若想留个全尸就老实交代,谁指使你的?!”
李德裕震怒不已,却也保持着一丝冷静,得留她活口。
“滚开!”
眼前大势已去,燕潇潇却仍不为所动。她赤红着双眼,不管不顾拼力挣扎着死死瞪住不远处的李恒,一声犹如野兽般的暴喝令李德裕几乎下意识地一阵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