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郭太后转过身来,半张脸陷在阴影里,似笑非笑,“看来尚书的意思,是要利用这天子遇刺的闹剧,处理掉一些人啊。让孤猜一猜,这些人中,功过忠奸皆不论,错只错在碍了尚书的眼,是不是?”
“若为陛下安危之故,臣担了这陷害忠良的骂名又何妨?”
她一抬手,止住了李逢吉的话头。
“你们私底下爱做什么勾当,天家没兴趣,也不会多问,但尚书也切记,千万莫要污了这金銮殿。陛下心慈,对卿尚有师生之谊,何以报之,想必尚书也自有高见。”
李逢吉颔首行礼。
他退下了,偌大的殿宇此刻只剩下郭贵妃一人,阴凉凉的。她瘫坐在案前,闭目片刻,耳畔反复回荡着李逢吉说过的话。
她想起了顺宗李诵,也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先帝李纯。李纯在李诵之死上并非全然清白,自己与李恒在李纯之死上也绝不无辜,而引发这些事的导火索,不正是那几个“孤臣”在朝中打破平衡的局势,一朝翻云覆雨,惹来千人所指么?
宫闱中人,天生就能容得下更多秘密,皇位也好、权柄也罢,不过一个镀了金镶了玉的“利”字。莫说君臣之间,哪怕引得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甚至夫妻互戕,那都再寻常不过了。
可唯有李恒,自己的孩子、郭家的血脉、大唐王朝的九五之尊,决不能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太液池的水气乘着风四散开来,润泽周围数里,四方天空也有白云层层叠叠,日光在其间时隐时现。
李宗闵在这样的天气里跪在殿外戴罪,有清风鸟语相伴,倒也不算太受折磨。他几天下来根本无从安睡,眼下两道乌青更显面容憔悴苍白,手腕上缠着的白纱布拢在袖口里露出一角,若是细看,隐隐可见纱布上似被染出一片殷红。
“……大家,李舍人已经在外跪了大半天了,您就看在他为您放血做药引的份上见他一面吧……”
“滚!朕说了多少次了不想见他!滚!”
李恒心情烦闷,魏弘简在一旁絮絮叨叨更是令他火气上头,抄起一个枕头朝他砸过去,谁知动作太大牵动伤口,疼得眼前一黑,倒回床上。
差点被人一刀锁喉,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没有不生气、不惧怕的。李恒休朝数日,朝自己身边的宫人、侍宦撒气撒了个遍,心里的火却丝毫未减,像是根本不知该去恨何人一般,也像是人人皆可恨。
只要一闭眼,那簇轻柔的红纱就不受控制地覆面而来,美人的脸前一瞬还分外妩媚动人,一眨眼就变成双目充血的索命厉鬼,挥之不去摆脱不掉。
凭什么要赖在朕身上?这种事,要怪只能怪你们命不好!为什么要报仇?安享富贵不好吗?活着不好吗?都是疯子!疯子!死有余辜!既然喜欢没苦硬吃,那朕就找人做法事,叫你万劫不复!
不对……不对……朕遇险时,他们在干什么?元微之在干什么?他在袖手旁观,在看朕笑话!
“把元稹给朕叫来。”
他冲魏弘简冷冷地命令道。
“啊?那、那奴婢这就去传召……”
“叫他马上来!半个时辰内见不到人就把你脑袋留下!”
元稹匆匆赶赴清晖阁,远远地在门口看见了仍跪着的李宗闵,心里咯噔一下。李宗闵也看见了他,轻轻摇了摇头以示担忧,亦有恳求之意,希望至少能让陛下给自己辩解的机会。
隔着薄薄一扇门,殿内殿外俱是寂静得令人浑身不自在。元稹点了点头,待接引太监通报后,走进殿内。
身后的门被吱呀一声关上。
“微之!微之你来了,”李恒只着中衣从屏风后匆匆跑了出来,颈上裹着厚厚几圈绷带,“朕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元稹忙跪下请安,“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可逢凶化吉。”
李恒也不叫他起来,自顾自在他跟前一坐。这熟悉的场面令元稹下意识感觉有些发毛,为李宗闵求情的话哽在喉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可已经有人想要朕的命了!她那时离朕,就这么近,”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越来越激动,“微之,你不会不管朕的,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
“这是何意?”元稹连忙安慰道,“陛下遇险,臣自然焦急万分,怎会弃陛下而去?”
他说的是实话,当时事发突然,他尽了最快的反映速度给离得近的李德裕顺手递上了一个烛台当武器。李恒的意思莫不是怪罪自己没能当场上前同刺客打起来?可且不说几个反应更快的健硕护卫尚且没能第一时间摁住她,就凭自己一把年纪了手上没劲身上也没劲,他也不怕自己一不小心抡到他李恒身上?
当然,他没敢当真这么说。
“不对!你所作所为,根本、根本……”李恒忽然厉声喊叫起来,眼睛都红了一圈,“你何曾真心待朕好过,你的忍让、你的顺从不过是有利可图,你们都是这样!先帝也是这样、阿娘也是……就连、就连朕自己都是……”
他语无伦次,越说越哽咽,涨得脸颊通红,连伤口疼不疼也感觉不到,最后竟崩溃地抓着元稹放声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元稹听着他的话,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到底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凡人,逃不脱七情六欲,在这庙堂之上寻一颗真心,谈何容易。他任由李恒抓着自己,一瞬间的恍惚与心软,令他有些失神,迟疑着伸出手轻拍上了李恒的背。
后者身子轻微一僵,似是不可置信,也清醒了不少,想起来自己还是个皇帝,如此瘫坐在地挂在臣子身上哭,成何体统。他坐起身,擦了擦眼泪,在元稹眼中望见了难得的心疼与怜悯。
他似乎被这眼神冲昏了头,心里莫名一阵激荡,想要立刻抓住些什么,慌忙问道,“那、那爱卿可愿为朕殉葬?”
这一问给元稹问懵了。
只见李恒一脸真诚,眼睫上还挂着泪珠,正望着自己急不可耐等着听答案,不像是演的。
“怎么说这种丧气之语,”他叹息一声,耐心劝慰道,“臣已年过不惑,可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该思及身后事的是臣,不是陛下。”
“那就是不愿。”
“是,臣不愿。若说臣此生最大的荣光,莫不过此时此刻,得陛下厚爱登宰相之位,此一事陛下若要收回,臣绝无怨言。可身家性命非但受之于父母,更受之于天地,可殉道,不可枉死。”
“行了!”李恒不耐烦地别过脸去,支起身子站起来朝御座走去。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又不是真的要把他当场勒死,他倒把自己贪生怕死解释得这么清新脱俗。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仍不想放过,复又问道,“那若是朕今天一定要赐你死呢?”
“那臣就谨遵圣谕。”
元稹从进殿到现在一直跪着没起来过,此刻腿已经麻了。他见李恒似乎已经闹够,不失时机劝道,“只是臣希望在死之前,陛下能见见李舍人,至少给他一个认错的机会。”
片刻后,殿门复又开启,李宗闵撑着地缓缓站起来,膝盖疼得几乎使不上力。
他忍住不适行一礼,走进了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