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轻拢长安。
本应是静赏月色入户的时刻,靖安坊一处角落里却灯火通明——数个金吾卫正打着灯笼,在这座荒院门前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周围街坊四邻的庭院也全都燃起了灯,门槛内、院墙上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影,三三两两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形成一种诡异的热闹。
当朝宰相家中竟出了这等事,如此难得一见的场合,什么夜禁、什么规矩,也阻挡不了人们好奇的目光。
院中血腥气冲天,两个死者就那么堆在角落里,身后的泥墙洇出触目惊心的棕黑色。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满面狰狞,一个披发覆面,发尖都染尽了血,一个仰头睁眼,死不瞑目。
他们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可全身上下真正致命的伤,却只有颈部一处。
“喵——”
倏然冒出几声又细又尖的叫唤,听来格外瘆人,只见几只野猫突然自尸体身后的缝隙中蹿出,几步攀上了墙,在土墙上留下一串串暗红的血脚印——生灵不懂人间的是非恩怨,只道遇见一次难得的加餐机会,也不客气,在他们身上纵情撕咬、贪飨。
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景象,哪怕是真正开过刃舔过血的金吾卫,乍一见也不由得感到一阵不适。
白居易并非能泰然自若面对血腥场面的人,可他却手脚僵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二人的脸,连恐惧都忘了,唯有一股难以言状的绝望感几欲冲破天灵。
“乐天?乐天!”
元稹强自镇静下来,望他一眼,却见他双目发直仿佛要涣散,连忙强硬地将他身子一扳,“快别看了,你先回家……”
“桂花糖糕。”
白居易嗫喏道。
“什么?”
他蓦地抬头,眼神寒冷得可怕,伸手一指死去的两人,“微之你不记得了?他们是在你家对面做桂花糖糕的小贩,与你素不相识,怎么会!怎么会……”
那两张血淋淋的面庞与刺鼻的腥气直愣愣冲击着他的眼帘与脑海,令他歇斯底里叫嚷起来,胃中也开始翻涌不止,随后实在无法忍受,扶住门框呕吐起来。
怎么会?
偏偏是两个全然不熟,却又不算陌生的小贩,偏偏又是在元稹家的宅院中!
这座荒院虽与元家主宅隔了一条窄巷,可究其渊源,的确属于元家没错,只因太过窄小无甚用处,才一直荒废着不曾打理,平日里罕有人至,杂草丛生。直到一月几只野猫偶然在此安家,便开始派人每隔数天来此送些吃食,为着方便,门上的锁也摘了。在这样一个地方行凶或者抛尸,居心实在诡异。
会是冲着微之来的吗?
白居易吐得周身颤抖不止,站也站不稳了,脑中随之泛起一阵阵剧烈的钝痛。他感到自己被元稹紧紧地搀扶着,想挣扎着说些什么,却听到他大声唤来仆从,命令赶紧送自己回去。
“等等!”
他开口喝止道,却是冲着正在尸体旁边忙得焦头烂额的里正。
里正连忙跑几步,“白舍人?”
“此事出在元相国家中,情况非同小可,”他强撑着直起腰,厉色正声,“他二人的身份,凶手身份,案件始末,一桩一件都务必查清楚,若有半分怠慢,不等元相国动作,我先饶不了你。”
“哎哟您就别操这份心了,这档子事哪怕出在坊内其他角落,也够我这个里正吃不了兜着走了,现在事关元相国我哪儿敢怠慢啊……”
里正简直要哭了出来,不住地点头允诺。
“尽心便可,劳烦阁下了。”元稹宽慰里正两句将人打发走,再一看怀中白居易的情况,只见他脸色白得吓人,状态实在不好,方才那样的胁迫之语都急得脱口而出,再不送他走,怕是要出大事。
这三天两头的连番刺激,自己都要受不了了。
他们不再停留,匆匆离开这片不祥之地,留忙碌的人群继续在斑驳血色中走走停停。
“皇帝贪玩胡闹,你们一众臣子非但不予劝谏,竟还跟而从之,简直罪大恶极!”
含凉殿中回荡着郭太后怒不可遏的斥责声,李逢吉俯首请罪,没有辩驳。
郭太后手扶案上,即便已发了好一阵火,仍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止。她闭目片刻,心知一味发脾气没有任何意义,勉力冷静下来。
“刺客底细可都清楚了?”
李逢吉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河西丰州一带的军中确有一萧姓都尉,五年前因郭叔庆一案连同其子坐诛。”
“这么说,那刺客所言属实了?”郭太后轻轻踱着步,眉宇紧锁,“我可分明记得,当年郭叔庆犯通敌卖国之罪,丢尽先祖颜面,只夷其三族已是法外开恩,怎么那刺客如此胆大包天、颠倒黑白?”
她思索着,脊背不由得一阵发麻。郭叔庆虽为整个家族的边缘,旁支中的旁支,但他家的状况对自己而言却不算陌生。他的三族中,什么时候有过姓萧的人?
“臣知太后殿下所虑,也着人去往河西探查过一番。”李逢吉声音有些低哑,也有些阴沉,“萧家确为那罪人母族的远亲,不在其三族之内,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得罪了人,结了怨,在当年案发论罪之时被借机报复,送上了处决名册,加之办案懈怠,为详细查实就匆匆将人斩首……”
“莫要再说了。”
郭太后听得头痛不已,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今日里忧心过度所致。这些混账东西,斩草又未能除根,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
冷静片刻,她正色吩咐道,“此事乃罪人同党贼心不死,既已死,传令戮其尸,弃置荒野。”
李逢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虽嘴上说完这道命令,眼神中的不甘与恨意却半分未减。
受伤的可是自己亲生骨肉、大唐天子,怎么可能就这么草草了事!
“殿下所言,臣自当遵从。可殿下是否想过,那刺客不过一介孤女,如何只身来到长安,混迹朝臣之中,以致声名四起,一步步接近陛下?”
“尚书的意思是有人暗中相助她?”郭太后睨他一眼,“这难道不是卿等应当查明之事么!”
“是臣无能,连日明察暗访,却未有所获。她的援手,到底是一个人、一伙人,亦或是一场机缘、人人皆曾相助,未可得知。今日之事明面上是一场祸端,但只要殿下首肯,也可为一次良机。”
太后背对着他,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刺客易防,可天子所面临的危局,远不止于一两名刺客!昔年顺宗陛下为王韦二人所累以致盛年早逝,先帝崩逝之前也深陷于皇甫氏掀起的风波之中。孤臣,孤臣才是帝王身边最大的变数!这样的人,无根、无势、无牵、无挂,一旦入了天子的眼一朝得势,便会不计任何得失,极尽贸然之举,将朝中搅得浑水一滩,人心惶惶。到头来,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实打实的后果,终将由天子来承受啊!”
一番话说完,本就空阔的大殿更加寂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