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总是有一些什么更紧急、更重要的事情出现,让他无暇完完全全地顾及自己的内心——那挣扎的、渴望的、想要独占她的内心。
他们的亲密,大多是短暂的、克制的、充满不确定的;他一边无法自抑地靠近她,一边又觉得自己不该靠近她,把她给拉下水。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枷锁。他总怕这重担会波及到她,把她柔嫩的肩膀给压垮。
这样一朵水灵灵的小玫瑰花,她在他的精心呵护下长大。他不能想象她的根茎被任何疾风所折断;甚至于,他痴心妄想,觉得连她漂亮的锐利的刺都不能被折断。
谁都不可以伤害她——连他也不可以。
背负着沉重过往和艰难任务的德拉科·马尔福,究竟会不会伤害到她?他不确定极了。他总是畏于思考这问题,唯恐得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一个逼迫他远离她的答案。
而现在,一种新的人生图景正在德拉科面前缓缓打开。
那是一个新世界,一个没有黑魔王的世界,一个马尔福家不会败落的世界。
一个他迫不及待想要与赫敏·格兰杰分享的、活力充沛的、繁荣光明的世界。
他想做很多事。
他想邀请她去看马尔福庄园一隅大片大片的、与她同名的玫瑰花,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没有一朵能比得过她。
他想邀请她再跳一夜舞,让她在他的牵引下旋转、腾挪、绽放,他爱极了那种把她掌控在手心的感觉。
他想带她去自家的图书馆,炫耀全英国最丰富的藏书和孤本。他要看到她那种羡慕、崇拜、痴迷的神情,这个全英国最丧心病狂的书虫一定会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她一定会喜欢的,她那么喜爱阅读。说不定,她迷上那图书馆,连带着也离不开他了。
少年的脸上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德拉科拿出活点地图,发现那女孩正如他所料,徜徉在霍格沃茨图书馆的书海中。
必须立刻找到她!他心里住着一只找到了漂亮榛子的松鼠,在原地雀跃不已。他的心脏打着拍子,似乎在跳一支圣诞舞会上曾经跳过的欢快的舞蹈。
他的脚步急匆匆掠过长廊、楼梯、穿过图书馆的门口,又在到达他们学习角的附近陡然放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张桌子前。
壁炉的炉火烧得很旺。窗外寒风凄凄,窗内温风阵阵。那女孩把外袍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单穿着一身白衬衫,系着格兰芬多金红相间的学生领带,正端坐在桌子前研究一本算数占卜课的习题集。
感受到桌面上投下的阴翳,赫敏抬头,用猫儿一样明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突然出现而显得有些惊奇。
“德拉科?”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你吓了我一跳。”
“赫敏·格兰杰,我需要问你一件事情。”德拉科抑制住胸口的一股莫名激荡,强迫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
“什么事?”赫敏努力用轻松的口吻说,羽毛笔还在一堆计算题上写写画画。
这目光炯炯的少年短暂地沉默了。他看着她,看她手指上沾着的一点墨迹,看她漂亮的棕褐色头发,嘴唇艰难地动了两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赫敏又瞥了他一眼,“为什么你看起来这样严肃——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德拉科松了松自己被领带勒紧的领口,紧张得有些口干舌燥。
这里太热了,他对自己说,热得有些让人头昏脑胀的。
少年的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头才好。他把外袍扔在另一张扶手椅上,露出同她一模一样的白衬衫。
这样似乎好一些,又似乎没有。热度没有消减,反而更深刻地袭上他的脸颊。
“你还好吗?”她不免又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表情有些奇怪——像是五分钟之后就要交试卷而他的羊皮纸还空空荡荡一样——显露出肉眼可见的紧张和焦躁不安。
“挺好的。”他机械地回答,声音像是幽灵巴罗那样呆滞凝涩。
他咽了口口水,想要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大脑却在一瞬间卡了壳,完全宕机。
空气静默。只有炉火跳动的劈劈啪啪的声音欢快回荡。
他该怎么把这话说出口?铺垫一下还是直接一点?
是不是该找个更正式的场合——图书馆是不是有点儿戏了?
可她喜欢图书馆,不是吗?这不是她有求必应屋的理想约会地点吗?
况且,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一丁点勇气,就像是壁炉里烧着的木头,再不拿出来,就要燃尽了。
必须现在告诉她。德拉科深吸一口气,打定了主意。
他咳嗽了一声,想让她看着他,可他不解风情的小玫瑰花似乎已经厌倦了他支支吾吾的把戏,低下头专注于她的计算,对他此刻复杂的心情毫无所觉。
他沉默良久,踱步走到她身后,注视着她写满字的羊皮纸和那头浓密的棕褐色长发,低声说,“赫敏——有一个问题困扰我已久,最近甚至严重到令我寝食难安的地步。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想想这个问题?”
“哦?是什么问题竟然能难倒德拉科·马尔福,让他寝食难安?”女孩总算提起了一点兴趣,把羽毛笔的位置停留在计算的最后一行,回头直直地望着他,“你可是连黑湖的问题都解决得明明白白!”
这可真难得,赫敏微笑着想。对课业很擅长又满腹傲气的他,竟然向她不耻下问起来。
她还以为永远等不到这一天呢。
“有关一个女孩——”他轻声说,看着那双漂亮的倔强的透着光亮的眼睛。
“哦——”赫敏的兴致顿时陨落了大半。
女孩?他是在向她咨询情感问题?他是喜欢上了什么别的女孩子吗?
别怪她多想——他那语气可不像是在讲她。赫敏的心里顿时揪成了一团。
难道,在他们闹别扭的期间,有什么别的女孩出现了,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这就是他此前懒于找她搭话的原因吗?
种种猜测让赫敏的脸色迅速苍白起来。为了掩盖心头的失落感,她重新把头低回去——正如她把心缩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开始盯着自己的羊皮纸看。
假装不在意,她对自己说。听听看他要说什么。保持镇定,赫敏·格兰杰,还是写一写算术占卜课的作业吧。
她捏着那支羽毛笔,笔尖烦躁地在羊皮纸上划出一丝裂痕般的墨迹。
就算他在黑湖底救了你,就算你喜欢他,甚至爱上了他,也不代表他就要喜欢你,爱你。
你们根本什么关系都没有。
即便你在黑湖边情难自禁地吻了他——就算学生们对此大惊小怪——不要忘记芙蓉·德拉库尔也在湖边吻了哈利和罗恩——不过稀松平常地表达友好而已。赫敏劝说着自己,不敢再看身后的人了。
德拉科痛恨此刻她躲闪的模样。
怎么一谈到正事,她就总是不看他?这该死的算数占卜课习题,难道就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事情了吗?
她像一只没心没肺的专注自己毛线球的猫,对别人的喜爱视而不见。
这让他觉得心慌。
表明心迹这种事,难道不该是对视着说吗?可她总是不看他,叫他怎么说?
“我其实早该问了,可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错过时机——”德拉科盯着她生机蓬勃的毛茸茸的头发,开了口;可她残忍极了,依旧打定主意不看他。
“哦,是啊——”她懒洋洋地说,晃动着手里的羽毛笔,语气里一派敷衍意味。
这样可不行。德拉科想,必须得做点什么,吸引她的注意才行。
他开始招惹她。他的胳膊从她身后抄过去,紧紧围拢了她,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她的下巴劾,就像对待一只逞强的、绝顶聪明的漂亮猫咪那样爱抚着她。
他在干什么?这毫无道理的举动!他是把她当成克鲁克山了吗?赫敏心中蒸腾出不安的羞涩的燥气。
她终于无法继续专心摧残那张羊皮纸了——他狡猾极了——他总是知道怎么吸引她的注意。在午后昏昏沉沉的倦意中,她有点舒服,有点痒,有点无所适从。
最可怕的是,他所触碰的区域被唤醒了,激起了贯通全身的绝望的电流——她再一次悲愤地确认自己竟是个浅薄的女孩——她总是喜欢他的触碰,即使她知道这样不清不楚的触碰是有毒的。
怀着内心的纠结和自我谴责,她搁置了羽毛笔,回头看他——试图躲开那只调皮的手——想搞明白他的意图。
她仰起脸来,语气里带着酸涩,“德拉科,你在做什么?我以为,你要谈论那个女孩的事情……”
“那个女孩——”德拉科轻声重复她的话,着迷地望向她。
他用自己空着的左手描摹着她的模样: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脸颊和她的嘴唇;她眼窝下孩子气的笑纹,她鼻翼边隐秘的小雀斑,她嘴角逐渐藏起来的小梨涡……
她的微笑浅淡下来,无辜惊惶的眸子看向他,似乎马上就要闪烁出脆弱来;可她毕竟没有拒绝他,反常而温顺,默许他去描摹。
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骄傲地拒绝他了?她目光摇曳地仰望着他,好像他能对她予取予求似的。德拉科小心翼翼地盯着她,总算从她的行为模式中搜刮出一点信心来。
他需要一点信心,鉴于他正在冒一场险。他正采取着完完全全不斯莱特林的行为,更像是一个鲁莽的格兰芬多能做出的事。
或许还有很多隐忧的迷雾尚未散去,或许还有很多未知的风雨在前方聚积……
他该再谨慎一点,再克制一点的。可他心底的渴望正破土而出,他压多少块巨石在上面都没用。
“那个女孩就是你。”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赫敏眼中的惊惶消失了,脆弱变成了释然。
没有别的女孩——她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你——究竟要说什么?”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鉴于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她想尽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无法忽视他的手。他抚摸她脸颊的手指很温柔,一如他灰色的眼睛那样温柔。
这会儿,德拉科温柔地注视着她暖色调的眼睛,语气里忽然出现一丝哽咽,“我其实——我早就该说了。你知道我一向是个胆小鬼。我很少去坦诚自己,也不擅长表达真心,我总自以为是,也总是悲观消极,总是在脑子里构建出许多凋敝的结局……”
赫敏疑惑极了。听到“凋敝的结局”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蹙了眉。
德拉科抚平了她的眉,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趁他还有最后的一丁点儿勇气,愿意剖析自己裹满了泥土和尘埃的灵魂。
“我深知自己是个多么糟糕的人。我愚蠢、轻佻、势利、庸俗、虚伪、一无是处……我做过许多错事,并不奢求能得到什么谅解,更别提眷顾与青睐……”
这可真是越来越离谱了。赫敏惊讶地看着他忧郁的眼睛,听他毫不留情地批判起自己来,并且用了很多刻薄的话来形容自己。
难道,他并不是如她所想,要与她谈论情感话题,而是开启了一场自我批判大会?
这些突如其来的妄自菲薄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哪里有他自己说的那样糟糕?
他是她心中最完美的男孩子啊!赫敏痴迷地看着他精致的棱角分明的脸,认为他的脑子里可能被灌进了黑湖的水,并因此说出了没人相信的疯话。
“可我还是怀着妄念……你就像是黑暗中远比我明亮的星光,帮我指明方向,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孤单飘零。你让我觉得,我还有救……赫敏,我——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远比你想象得还要久。”
他最终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喜欢”,猛然把她的疑惑打散了,也让她难以再认为他说疯话。
他在表白。
赫敏慢慢睁大了眼睛,竭力消化这件事。
德拉科·马尔福在向赫敏·格兰杰表白。
他曾邀请她做舞伴,他曾跃下了黑湖,他曾挡在狼人面前,也曾在营地的骚乱中以身相护。
他对她的偏爱始终如一。现在,他突兀地向她表白,用一种她所未曾预料的坦率的、直接的、笃定的目光看她。
“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德拉科逼迫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等待着她的判决。
他不得不在内心提醒自己不许逃跑——怀着万分忐忑——就算她可能拒绝也不许逃跑。
那女孩没有说话。于是他继续托着她的脸颊,温柔地、固执地、强硬地,希望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睛里的一切变化。
正面的、负面的,无论如何,他都要看到。
她的眼中异彩纷呈,正转换着惊讶、赧然和喜悦的神色。
“当然——我当然愿意!”赫敏轻声说,依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的笑容逐渐明媚起来。她用一种微微责备又充满爱意的语气说:“我本来就……哦,德拉科,你有点傻乎乎的。我不懂你为什么现在才问,还要事先说一堆毫无道理的贬低自己的话。这大概是最让人觉得讶异的表白了……”
德拉科的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她的话语夹住了他那根通往心室的动脉,然后又倏然松开,叫他的心脏以一种两倍于平时的速度,剧烈跳动起来。
“我很抱歉,我问得太晚了。”他也对她微笑了,声音沙哑、眼角逐渐湿润,“我很高兴,赫敏,我实在是——”
“傻瓜,这有什么好哭的?吻我——趁我的脖子还没被这姿势扭断之前……”赫敏喜气洋洋地说,安抚地拍拍德拉科骨节匀称的手,正想再说点什么俏皮话逗一逗他,嘴唇却已经被他俯身猛然衔住。
她满怀喜悦地被包裹在他的气息里。
他的轻吻充满了丝绸般的柔情,轻轻吮吸、细细辗转。
他似乎在虔诚地亲吻一件无价之宝,带着某种郑重其事,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
可她不满地哼了一声,习惯性地舔了他一下。她心里的罪恶小人猛地跳出来,说想看她新上任的男朋友失控。于是她微张双唇,欢迎他长驱直入。
“你这个淘气的女孩。”他从齿间溢出一句轻叹。
“是啊,我是。”她含糊不清地说。
她为什么要这样可爱呢?德拉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她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他,这样水到渠成,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磨难。
就好像他配得上这样的幸福一样。
就好像他从没破碎过一样。
他紧紧拥着她,再也不想松开她了。
即使隔着衬衫,赫敏也能感受到他的热度。他急切地深深地吻着她,像是某种解禁的动物,发自肺腑地释放了自己的热情。
他握着她,掌控着她脆弱的脖颈。握力并不紧凑,德拉科总怕把她给握碎掉。他堪堪贴着她,怜惜地握着她,让她继续抬头与他亲吻——毕竟她已经被吻得晕头转向、毫无力气了。
那根羽毛笔被甩到一边,布满算数占卜课习题的羊皮纸凌乱不堪。
是的,这世上有比获取一个“O”更重要的东西——赫敏迷恋地想——那就是获取德拉科·马尔福的吻。
他们亲吻的姿势可能是世上最扭曲的姿势了。然而气喘吁吁的赫敏·格兰杰没有余力考虑姿势的问题,她甜蜜地认为她还可以再吻一会儿——只要他能一直掌控着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