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科闭了嘴。
良久,他直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睛——那双情绪过度变化的、充溢愤怒的、缠满苦痛的眼睛——缓和了语气,低声说:“教授,如果我冒犯了您,我向您道歉。我无意探究您的过去,我只想抓住自己的现在——仅此而已。”
西弗勒斯用阴森森、恶狠狠的目光瞪向他——德拉科无视了自己千百次想要躲闪这目光的想法、忍着心头的紧张与他对视——直到这位蛇王忽然感到了一丝泄气。
德拉科这孩子固执得令人头疼。
他原本试图用犀利的言辞和惨淡的现实吓退这孩子,可这孩子不为所动。
他又气又恼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少年眼神里有炽热也有希冀,就像多年前他曾在镜子中所看到的自己的眼神。
多么相似啊!为抓住一个麻瓜种出身的格兰芬多女孩,一个斯莱特林少年傻乎乎地用尽全力,去抓住每一丝微茫的可以帮助到他的机会,抓住每一个似是而非的可能性。
愚蠢的、绝望的、飞蛾扑火式的用尽全力,渴望能够抓住她。
那时候,他的血还远未凉透。
梅林啊!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又一个斯莱特林的爱情被刻下了诅咒。
西弗勒斯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个执拗的少年,似乎可以隐隐预见他们以悲剧收场的结局。
可是,盯着那少年眼中的情绪,他忽然失去了讥讽德拉科的立场——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嘲笑年少的自己。
“你——很不明智。你不该跳下黑湖的,更不该展现你的软肋和弱点,搞得人尽皆知。”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是啊,我知道。可我无法放着她不管。”德拉科回答。
他因为斯内普教授的这句话而感到非常惊讶。
这话是什么意思——斯莱特林蛇王决定给他当爱情军师了吗——这建议未免也太突兀了。
并非德拉科不尊重他。只是,这位孑然一身多年的中年单身汉的建议,真的够中肯吗?
“你被那群格兰芬多影响得太深了。你正变得鲁莽、自大,还总是将自己置于不必要的危险当中。”西弗勒斯嘶嘶地说,像一条被三四月份的温暖气息搅动得浑身不安的蛇。
“总有一些险是值得去冒的。失去她的风险才是我需要极力避免的。”德拉科执拗地说,“我不能承受不跳下去的后果。”
“你不懂!是邓布利多亲自给出了勇士珍宝人选的建议。你明白吗?他擅长玩弄人心,他早就——他一直在密切地关注着你。”西弗勒斯皱着眉头说。
他微微憔悴的脸上透出更多无可奈何的神情,试图劝告被蒙在鼓里的少年,“他会利用你的弱点,让你做牛做马到死的。而且你还心甘情愿——他一向如此。”
“您似乎在指责霍格沃茨的校长,喜欢用女人来要挟人。”德拉科表面上满不在乎地挑眉,心里却是一沉。
“不仅仅是女人,是爱。他用‘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去要挟一切能要挟的人。”斯内普教授的语气听起来很急促。
这下,德拉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说这句话时候的脆弱表情。
就在那一刻,德拉科忽然想到,也许斯内普教授那些针对哈利的暗中营救,正是被“爱”所要挟而来的产物。
他们一定是在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以“爱”之名。
多么可怕的“爱”。
可他好像已经无路可逃了。他已经陷得太深了。
梅林啊,他好像爱上赫敏了。
这是德拉科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爱”她,而不仅是“喜欢”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是在这样气氛诡异的场合意识到的——与霍格沃茨最不近人情的万年单身汉——西弗勒斯·斯内普教授——讨论“被爱要挟”这件事的时候。
“如果你对这感情只是一时兴起的话,我对此不予置评;可如果你是认真的,这条感情之路绝不是繁花似锦的坦途,而是遍布坎坷与荆棘。” 西弗勒斯收敛了表情,重新恢复成过去那个面无表情的斯莱特林院长,“我只能给你一个小小的承诺——我没兴趣做你路上的绊脚石。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你需要格外小心,才能不被诡计所设计和利用,不被身边的一切反对声音所打倒。”
“谢谢您。我会小心的。”德拉科对斯内普教授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办公室。
那句有关邓布利多的提醒是斯内普教授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关上门的少年默默想,他或许在用自己的惨痛经历提醒德拉科未来可能存在的某种情形。
唯一能令德拉科感到欣慰的是,赫敏此刻喜欢的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如果她喜欢上别人,梅林啊!他一定会比斯内普教授更加扭曲绝望。
更别提她爱上别人了!他难以想象这件事将会为他带来多么致命的打击!
假使她爱上了别人,她生下了别人的孩子,她和那个男人被黑魔王杀死,只剩下一个嗷嗷哭泣的、无辜又可恶的婴儿,他会放任自己,被笑眯眯的邓布利多教授所说服,被他所利用吗?
西弗勒斯·斯内普,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待那个与那男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的?
思索间,德拉科忽然对斯内普教授那些别扭的行为有了一些感同身受的情绪。
那或许是不甘又痛心、深爱又怨恨的一种复杂心情。
他会恨那个孩子吧?放到德拉科自己身上,他连想象一下那种可能性都觉得窒息。
那孩子同抢走赫敏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只有眸子是巧克力的温暖色调。
他大概只会想看那双眼睛吧。他会期待那双眼睛里,流露出赫敏的那种好奇的孩童般的神采。
而当他看不清那双眼睛的时候,他会恨那个孩子,会嘲讽、挖苦、贬低他……他接受不了那孩子的脸长得同克鲁姆一模一样。
他可能会随时随地想把那孩子的脸锤得不成人形,让任何人都辨认不出他的长相。
梅林啊!他还真是个恶劣的人。德拉科自嘲一笑。
某一刻他真的在考虑这种可能性,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的可能性。
那么,斯内普教授那些刻薄打压显得顺理成章。
当他内心时时刻刻在煎熬着的时候,他恨不得所有人——尤其是这煎熬着他的原因——同他一起煎熬。
这种扭曲的心情,德拉科可太了解了。
前世,某段时间,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折磨自己,同时也折磨赫敏的。
这绝称不上光明磊落,也不理智、不绅士、不讨人喜欢。
所以,他那时候真是活该!活该被赫敏讨厌。
在自我谴责中,德拉科试图去合理猜测斯内普教授的行为模式。
他或许不知道怎么样做才是对的,没人教他如何去喜欢一个人。
又或许,他自身难保,痛苦到难以为继,即使知道这行为令人厌恶,也无法自控;因为再不做些什么,他可能就痛苦到死去了。
在诸多猜测中,有一点是确定的。他或许会恨那个孩子,但他无法看着流淌赫敏血脉的孩子去死,那双眼睛的神采不该泯灭。所以他说不定会偷偷地救那个孩子。
一次又一次,怀着对自己的唾弃和对那孩子的憎恶。
就这样,怀着几分推己及人的心态,德拉科·马尔福似乎找到了理解西弗勒斯·斯内普的一点窍门。
于是他陷入了另一个维度的深思:
斯内普教授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愤怒到想要杀死邓布利多的?
他从未忘记天文塔楼上的那场谋杀。
即便那件事过去了近五年之久,对德拉科来说,当时种种可怖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邓布利多甚至曾经哀求斯内普,可后者脸上浮现出了深深的厌恶和仇恨,对着自己的恩人、那个在生命尽头都如此信任他的邓布利多,喊出了“阿瓦达索命”。
德拉科不相信斯内普是完全为黑魔王卖命。
在他得知斯内普深爱莉莉·伊万斯以后——在他得知斯内普教授的守护神是什么的时候——这个原因就不成立了。
黑魔王杀了他的爱人啊——说斯内普憎恨黑魔王都不为过。
那么,斯内普对于邓布利多的恨意,是因为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知道邓布利多在什么重大的事情上欺骗了他吗?
邓布利多能欺骗斯内普教授什么?
除了黑魔法防御术的教职和一些珍稀的魔药材料,西弗勒斯·斯内普几乎无欲无求。
这位魔药大师在霍格沃茨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妙语连珠地讥讽那些撞到他枪口上的、笨手笨脚的学生,最大的职业理想则是获得黑魔法防御术的教职。
以上种种无聊事情并不足以令他产生什么激烈的情绪波动。
他所爱的人因黑魔王而死,这与邓布利多毫无关系;唯一还能令斯内普教授产生愤怒之情的人,大概只剩下哈利了吧。
也许是因为邓布利多要做什么他绝对忍不了的事,比如要对他痛恨又不得不保护的孩子下手?
可是,这不合逻辑。人人都知道,哈利被邓布利多视为击溃黑魔王的唯一希望。
邓布利多那样看重哈利,他对哈利下手是说不通的;除非哈利身上藏着什么秘密,足以摧毁黑魔王,但又不得不让哈利做出一些牺牲——
怎么可能?前世的哈利一直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看起来可不像是付出了什么壮烈的牺牲。德拉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黑魔王一直想杀哈利。如果邓布利多想要伤害哈利,岂不是与黑魔王殊途同归?他们从来都是针锋相对的对立面,邓布利多肯定是要保住哈利的。
于是德拉科再度百思不得其解。每当他想到这里,这些线索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真令人沮丧。
不过,有一件事他几乎可以确定:
斯内普教授对邓布利多教授态度的变化,是一个重要节点,是解开他思维九连环上最关键的一环。
不搞清这件事,很多问题就无从谈起,很多疑问就无处解答。
如果不搞清楚这一点,他的脑海里就会一直盘旋着隐隐的不安,那心底的风暴就永远不会完全平息。
无论如何,今天的谈话是一个了解斯内普教授心思的好契机。
破天荒头一回地,斯内普教授终于对德拉科展露了自己对邓布利多教授的一丝不满。
此前,他掩藏得很好——所有人都觉得斯内普对给他机会的邓布利多感恩戴德。
可德拉科却更喜欢这个抱怨的斯内普教授,这才是人之常情。
这让他感受到一抹真实的色彩,而非仅仅是如墨的漆黑。
实际上,德拉科自己也因为邓布利多教授的无礼举动感到怒火中烧。
没有一个斯莱特林喜欢被算计,而邓布利多把赫敏设置成为克鲁姆人质的行为,扎扎实实地踩到了德拉科·马尔福的七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