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露台吹起的风雨
“你确定吗——”赫敏拉着他的手,穿过一条狭窄但人流汹涌的石板路,试图再次确认,“要看莎士比亚的剧目?”
“我注意到了一些海报,莎士比亚的作品似乎涉及到一些浪漫的话题。既然我们都来到了以‘浪漫’著称的国家,我的意思是说——”德拉科微红着脸,眼睛不敢看她,还在回味唇舌间她的味道。
“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再次确认。
“大概是吧。”他勉勉强强地说,想起潘西经常押着布雷斯,叫他陪她看一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和戏剧之类的,觉得他们两个也应该试试此类活动,“情侣们不都应该看这类的吗?”
“哦,德拉科——”赫敏忽然停下脚步,用某种了然的眼神看他,就像看着天字一号的傻瓜,或者那类无知又无辜的孩童。
她问:“你此前完全不知道莎士比亚,或者他的作品讲的是什么,对不对?”
“我怎么会知道?”德拉科心里有些别扭。
假如那些斯莱特林们知道他竟然要去看麻瓜爱情主题的戏剧,大概会以为他养了一只随便乱叫的恶婆鸟之类的。
(注:恶婆鸟的叫声会让听到的人丧失理智。)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反常。
可能是因为阳光过于喧闹,他毫无道理地想陪她去看。
“我总不能把你提过的麻瓜文学作品都看一遍吧?”他摸摸鼻子,佯装轻松地说。
他倒是想看一遍。可有时候,你并不总能及时地知道赫敏·格兰杰最近在看什么书,直到她在谈话间偶尔提及,或者喜气洋洋地直接告诉你。
然后你就不得不派你的家养小精灵去麻瓜世界寻觅,还要花费点时间去啃完那书籍。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对莎士比亚感兴趣的?”赫敏有些奇怪。
“猜的。”德拉科不自在地说,眼睛心虚地瞧着路边墙上那些飘飘摇摇的海报,觉得它们偶尔随风响动的声音正在脆生生地耻笑他。
“好吧——”赫敏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这样无知又好奇的别扭样子颇为可爱。
最终,她露出了调皮又莫测的微笑。“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德拉科转过头来,捕捉到了女孩脸上一闪而逝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心里不免觉得纳闷。
他总觉得她在暗搓搓地准备看一场好戏。那表情的专利似乎不姓“格兰杰”,反而像是马尔福家的招牌表情。
这种认知让他产生了某种得意洋洋的情绪。这导致他放弃了思考,更没有多言,乖乖地就被女孩给拉着走了。
在那个充满麻瓜游客的热烘烘的小剧场里,赫敏惊讶地发现,德拉科看得格外认真。
一开始,他还在轻微地抱怨着道具的简陋,认为这么多人围着一个缺乏自动升降功能的麻瓜的小破舞台是“荒谬的”。
“他们甚至都不能随时在舞台上飞起来!”他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他们身后那些是什么,钓鱼的线吗?”
但很快,麻瓜演员们的卖力演出感染了他,或者说,剧情吸引了他。
在明灭闪烁的剧场灯光里,赫敏不止一次地偷看他的侧脸。
他与她十指相扣,却难得地没有拿拇指偷挠她的手心。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精致漂亮的面孔上像走马灯一样转换着各种表情:或好奇、或喜悦、或惊讶、或激愤、或悲伤。
直到演员们谢幕了好几次,舞台上的帷幔才终于缓缓落下。
周围的观众们兴奋地叽叽喳喳着。
“这出剧目的男演员长得可真不赖,是不是?”一个麻瓜女人对她的闺蜜说,“真想摸摸看——”
旁边的女人则兴致勃勃地说:“他有点儿像个花瓶,是不是?我还是更喜欢演女主角的那个演员,她在赴死的那一场戏里表现出了直击人心的无畏感……”
似乎只有德拉科还沉浸在激愤中。
被赫敏笑眯眯地拉着往剧场外走的时候,他皱起的脸上完全是一副被诓骗了人生的表情:“全是胡扯!这不是什么浪漫爱情故事,完全是个悲剧!”
“是啊。”她拖长了声音问,忍住笑说,“还觉得适合情侣来看吗?”
“当然不!我真不敢置信,我竟然在这里浪费了两个多小时!”德拉科抱怨起来,“为什么我要看他们隔着露台唧唧歪歪呢?那个男人就该施个幻影移形,到上面去,不是吗?起码面对面交谈!”
他喘了口气,张开双臂,在拥挤的出场的人群中拢着她、护着她,同时,依然没停下语言的输出:“为什么他要托人送信?为什么不用一只靠谱点儿的猫头鹰?不,这种事情就该慎之又慎,亲自确认的,不是吗?”
“我猜他们没你想得周到——”赫敏笑嘻嘻地说。
德拉科气愤地说:“早知这出戏剧在讲这个,还不如……”
还不如跟她在在街道上走走,再看看那些愚蠢的麻瓜巡游什么的,说不定能再吓唬一遍那个倨傲的国王。
赫敏偷偷地笑着,决定暂时放他一马。
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要在此刻提醒他,麻瓜们根本不会幻影移形,也压根不觉得“用猫头鹰送信是个好主意”了,以免他更加暴躁。
德拉科对于麻瓜世界的那种可爱的无知,总是能引她发笑。
“希望你不要因此讨厌戏剧。”赫敏拉着他走出了阴暗的小剧场,重新回到Avignon的街道上来。
这会儿,天空浓云低垂,早上的灿烂阳光不见了,街道上的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德拉科义愤填膺地说:“这可不是戏剧的问题!他们的死亡太儿戏了,完全是因为误会,信息不对等造成的误会。这本是可以避免的——麻瓜们太可笑了!”
“我认为你说得有一定道理。”赫敏没有与他争论“悲剧美是否更具魅力”,也没有与他探讨“仇恨、自由与爱情之间相互纠葛”的永恒命题,而是意有所指地说,“所以,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特别是涉及到我们两个人的事,你都不要隐瞒我,好吗?”
“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德拉科放缓了脚步,狐疑地看着她。
他们现在,还是在谈论那个不负责任的毫无同情心的莎士比亚所写的悲剧爱情吗?
“我猜想你最近可能在承担着一些压力。”赫敏严肃地说,“我想了解你所承担的压力是什么。”
她瞧着他微微凝固的表情,斟酌着说:“我想知道你的父母是怎么对你的。我想知道,在你愉快的言语掩盖下,你的心情有没有很糟糕。我想知道,你偶尔说出口的‘尚可忍受’中的‘尚可’究竟意味着多大程度的‘尚可’,我想知道你究竟在‘忍受’着什么样的苦难,无论身心。”
这些话,她想了很久,自从西里斯提醒她,她就开始想了。
“我没有受什么苦——”他慌忙说,因为她脸上的凝重神色而感到不安。
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呢?她知道什么了吗?
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德拉科,听我说完。”赫敏打断他,深吸一口气。
在一股猛然浮起的积雨云和泥土混合的味道里,她顽强地盯着前面的路,一边走,一边继续说下去。
“德拉科,如果你为了我而悄悄负重前行,我需要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们讨厌我,并因此折磨你,我需要知道这件事。我当然会为此痛苦上一阵子,可我宁愿痛苦地清醒着,也不愿意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快乐的小傻瓜。我不想要这种虚假的快乐。”
赫敏不敢看他,怕他看到她眼里的脆弱。
是啊,无所畏惧的格兰芬多有时候也是会害怕和脆弱的;可比起这些,她此刻更加担心他。
她想理解他,理解他的所有压力、苦痛和挣扎。
默默地看着她异常坚决的侧脸,德拉科走得犹豫不决。
他想缓下脚步来,却因为她始终握着他的手而不得不跟着她的步调走。
他无法逃离她,无法逃离她的话语;他也不想逃离她,尽管他某一瞬间的确想逃离她的话语。
一阵湿凉的风猛然袭来,吹动了她的裙角,赫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牢牢握住他的手。
然而,她的声音依然像她此刻的步伐那样坚定,一丝都没有颤抖。
“德拉科,我不需要你把我保护得那样好。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想法。我希望能够知道你的喜怒哀乐,我希望能够分担你的情绪,我不仅仅想让你安慰我、保护我,我也想安慰你、保护你啊。”
“你是这样想的吗?”德拉科绷紧了脸,绷紧了手,绷紧了自己。“赫敏,你——就不怕被伤害到吗?”
女孩停下脚步,终于肯与他对视了。
“德拉科,你总是在考虑我的感受。可是,你自己的感受呢——”她的眼神就像风雪夜的一点火星,温暖了他寒气凛冽的眼睛,“你也会受伤,你也会累的吧?”
这句话的效果是惊人的。
如果说此前的长篇大论是坩锅下的文火,丝丝缕缕地煨着他的心,给了他一丝冰雪消融的可能性;最后的这句话就是温柔的带着热气的斧凿,明明可以狠狠地伤害他,她却只是用它来轻轻触碰他。
最莫名其妙的是,在她触碰的刹那间,他心里时常落下的雪——那无论他身处何种季节都一直在心里落下的雪——被热气给消融了。
德拉科眼里开始腾起莫名其妙的雾气。
他本以为,遇到一个能疼惜他到这种地步的人会是痴心妄想。
他曾经是那么人嫌狗憎的一个人。
他本以为,他活该吃那些苦、受那些委屈,他也永远不配获得这样深刻的关爱,尤其这关爱来自赫敏·格兰杰。
这样一个天真到令他时刻在心动的女孩,聪明到令人永远走投无路的女孩。
她是能够炮制任何顽固魔药材料的绝顶高手。她曾经无声无息地熬化了他身上的层层坚冰,现在又赤诚到几乎将他打造的最后一层保护膜给摧毁掉。
对于赫敏,德拉科一直无法面对一件事:父母与她正面交锋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对她造成伤害的。
基于前世的惨痛经历,他不敢去想这件事。
他宁愿他们来伤害他。只要他们离得她远远的,什么伤害都到不了她身上,什么恶毒的话都传不到她耳朵里,他做什么事都行。
任何事。
“假如他们说了侮辱你的话呢?”他惴惴不安地问,看着她浓密的睫毛,觉得那睫毛纤柔、美丽又令人怜惜,“我的意思是说,假如……”
“我早就听伯斯德叫过我‘泥巴种’了,还不止一次。德拉科,你不会以为,所有的斯莱特林都像你一样,会喜欢一个格兰芬多吧?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可不像在你面前那样克制。”赫敏略略扬起头,浓密的头发从她肩头滑到后背去,露出一段优美的脖颈。
她当然觉得这样的称呼满怀恶意,而且糟心透顶。
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德拉科的父母是什么人了,不是吗?
二年级的时候,他们谈论“泥巴种”这个话题的时候,他都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他甚至替自己的同学和父辈对她道歉,因为那个侮辱人的恶毒称呼。
可德拉科却不是那样的人,他从不是。
他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他一直很尊重她,也一直没叫过她那个称呼。
因为父母的倾向而苛责他,是完全不切实际的,也是令她难以接受的。
谁会忍心对那样无辜的、完美的、诚挚的少年生气——即使这少年可能会有一对天下最可怕的父母?
“假如你的父母想要做得更过分一点,比如说,想要伤害我,那又如何?”赫敏想起西里斯说过的“卢修斯·马尔福可能会想要给你寄送黑魔法物品下个诅咒”之类的话,绷紧了脸,不屈不挠地说,“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我也不知道那些事究竟有什么好隐瞒的!”
“即便那些事情将非常糟糕、非常可怕,你依然想让我坦诚相告?”那少年表情古怪地看着她,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问她。
这种没头没脑的虔诚感,令赫敏疑惑万分。
然而她无暇多想。
她忙着在这场谈话中乘胜追击,摘取这张拉锯战的胜利旗帜。
“当然。一起去面对糟糕和可怕的事情,这不就是情侣之间坦诚相告的意义吗?”她乐观地说。
她那双棕褐色的明亮眼睛满怀爱意地望着他,似乎这世上就没有赫敏·格兰杰所不能接受的德拉科·马尔福的阴暗面。
“德拉科,我不会生你气的。只要你能坦诚地告诉我,我们都可以一起去面对它。”
德拉科的心脏在发紧。
似乎面前的女孩跨越漫长的时空,把她魔杖上的一根葡萄藤早早地扎根在他左心房,静默了许久,今天突然开始发芽了。
他的赫敏。
那样信赖、笃定、热忱。她伸出了温柔的触角,试图了解他,不管他是不是一把会割伤她的即将开锋的钝器。
一个德拉科·马尔福逐渐意识到的事情是:
他永远对赫敏·格兰杰毫无办法。
他永远无法准确地预料到赫敏·格兰杰的下一步举动。
当他以为自己对她足够了解的时候,当他以为自己不会被她惊讶到的时候,她却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用一种崭新的、鲜活的、势不可挡的方式打动他。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梅林啊!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一号人物,是他天生的克星,更是他最甜蜜的羁绊?
他满腹城府,总想翻云覆雨,耍些阴谋诡计,妄图胜人一筹;可她心无城府,往往拨云见日,展露真挚成色,反倒将他一军。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他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他。
于是人声变为虚无。于是冷风泯灭凉意。
只剩下他们。
似乎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注视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瞬间,德拉科的心里浮起了不管不顾的虚浮的冲动。
他想要把身上背负的所有秘密都对她如实相告。
所有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困惑的、崩溃的黑暗秘密。
“我想——”他眼眶湿润,开了口。
可他还没来得及往下讲,就感觉到一滴硕大的雨点打在他的鼻尖上。
冰凉又沉重的雨落下来了。
它们一下子把他打醒了,一下子就把他打回到了充满引力的现实中来。
一瞬间,他心中浮起的如云如雾的冲动,如同吸饱了蓝色的忧郁墨水那样,残忍地坠落了。
他的心在下坠。他重又回归胆怯。
不能告诉她,起码现在不能,德拉科慌乱地想。
那太沉重了。她一定会被吓跑的。
而他,在这一刻,猛然发觉,他现在无法对她放手,更无法接受“她可能会被吓跑”这种可能性了。
更何况,他现在无暇思考这些命题。鉴于冰冷的雨点迅猛而来,越下越密,像是无数颗艾克沙修钻石那样突兀地从天空中跌落下来。
它们响亮地击打在地上,击打在行人们的身上。
在人们惊讶的抱怨声中,它们破灭成潮郁的汁液,洇湿他们的衣衫。
赫敏顾不上对她的男孩进行更多的启发性谈话了。衣衫华丽的人们正托起裙摆,向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四散开来。
“下雨了,怎么办?”在匆忙的奔跑声和雨声里,她的脸上出现一丝慌乱,单手搭在自己额头上,试图挡住那些打断了他们谈话的粗暴的雨,“德拉科,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雨!”
她是对的。德拉科叹口气,把那些权衡与盘算塞回到灵魂的断垣残壁里,扫视现实中的纵横街道和中世纪遗留下来的斑驳城墙,看到了城堡下一座熟悉的米黄色双层建筑。
“我知道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他握紧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跑,“跟我来!”
冲刷着一切污秽的雨啊。请求你,猛烈地冲刷掉那些曾经的肮脏尘埃吧。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求你,把我的过去、我的肮脏、我的罪孽也冲刷殆尽?
德拉科边跑边想,心头绵延着悲观的渴望。
他忍不住回头看她。她被他拉着,在雨中无畏而活泼地笑出了声。
她笑着看了他一眼,沾着雨滴的睫毛下,那双纯然信赖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
这一刻的快乐近乎完美。
似乎只要她能拉着他的手,凄风苦雨也是完美的。
那连缀着教皇城堡的建筑看起来似乎很近,可在骤雨狂风中奔过去,还是费了几分钟的功夫。等他们走进城堡酒店大堂的时候,已经像是从泳池里刚捞出来一样了。
门童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慌忙为他们打开了门,冲他们低头鞠躬。
“这也是巫师们专门住的酒店吗?”赫敏气喘吁吁地把湿发往耳后捋,她注意到酒店大堂“LA MIRANDE”的牌子,忍不住问他。
“不,完完全全的麻瓜酒店。”德拉科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旁若无人地拉着她从大堂穿过,“Avignon是我们计划外的地方,没有提前预定,只能随便找一家麻瓜酒店了。待两三天落脚而已,除了‘不能施魔法’这点不太方便以外,这里还算过得去。”
“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Avignon最好的酒店了。”赫敏感兴趣地将视线从象牙白的雕像、摆得随处可见的枝形烛台和覆盖一整面墙的绘着精美纹样的挂毯上面掠过,对他这样勉强的语气感到无力吐槽。
“哦,那是因为你没见过这里的巫师酒店。”德拉科带着着她往楼梯上走,不疾不徐地说,“当心台阶。”
赫敏一边上台阶,一边犹犹豫豫地问:“你的祖父在吗?”
“哦,他不在。”他从容地说,“他正参加一些巫师社交活动,像往常一样。”
“他不会回来吗?”透过拱形落地窗,她瞥了一眼街道上如晦的风雨。
“晚餐前是别指望他回来了。”他摇摇头,“不把他带去的那瓶玛歌庄园1787喝完,以及那匣子古巴雪茄抽完,我估计他是不会想着回来的。”
德拉科在心里默默盘算起来。那个丹玛斯先生一定不是普通巫师,竟然让无利不起早的祖父如此狂热,亲自带着礼物巴巴地凑上去讨好。
不过,赫敏怎么会对他的祖父一问再问,如此好奇——
德拉科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