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英引路,一行人前往村南柴房。
路过谷场时,几个孩童在嬉戏打闹,跑几步便会被脚上鞋子绊倒,爬起来后,又趿着鞋继续跑。
花离见了,忍不住驻足:
“他们的鞋履都不合脚么?”
“山海村穷啊。”玉英感叹道,“一户四五个娃娃,家里却只做得起一双鞋。一般都按最大娃娃的脚码做,几个娃娃轮着穿。”
花离落了眼帘,若有所思。
最后,三人来到村南的一个角落。
柴房外被一群扛锄握棍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皆是双目通红,声嘶力竭地呼号:
“鬼童子!滚出来!”
“祸害百姓!死有余辜!”
玉英高声吆喝大伙:
“仙师来了,都让开!”
一名男子率先下跪请愿:“求仙师斩除妖邪,为我亲人平冤!”
其余村民见之,纷纷效仿。
“求仙师斩除妖邪!为我亲人平冤!”
“都起来吧。”花离道。
在无数双眼眸的注视下,他径直走到柴房门前,发现门上满是灵力的痕迹。
这小妖,似乎还并不能熟练运用灵力,慌乱之中将大量灵流胡乱堆砌在门上,以求自保。
“仙师,这鬼童子狡猾得很!”又有人进言道,“她被我们逼进去之后,使了个妖法将门封住了。我们用刀砍、用石砸、用斧劈,就是怎么也打不开。”
花离听罢,掌心里亮起一抹幽蓝,在层层叠叠的结界上拂过。
“砰!”紧闭的门扉訇然开启。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屋内柴禾原本用粗麻绳一捆捆系在一起,摞得很高。如今被抓得东一堆、西一垛,散得满地都是。
花离与顾千朋直走到最里面,才找到村民口中十恶不赦的“鬼童子”——
一只小狐妖。
小狐妖脸朝下蜷缩在柴堆里,耳朵与尾尖上的毛被蹭得脏兮兮的。
花离将她翻了个面,她也没有醒。
顾千朋紧盯着那张苍白小脸,一眼便认出是小绫。
可小绫不是应该夺魂转世了么,怎会又起死回生?
眼前闪回昨日查阅的古籍,心下惶恐。
难道是看漏了步骤,致使炼出的傀儡蛊出了问题?
小家伙衣不蔽体,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这孩子灵力已耗尽,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花离在小绫周身打下禁制,“先将她关押在此处,之后再作处理。”
“你要……杀了她?”顾千朋隐隐嗅出不妙来。
果然,花离无声望了他一眼,颔首默认。
“三哥,你疯了!”顾千朋扑上去抢过小绫,“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害人?”
“人妖殊途,势不两立。”花离冷冷道,眼神却在躲闪,“临鸢国土上,容不下妖孽苟活。”
外面群情激奋,他不再理会顾千朋,转身出门。
村民见仙师两手空空,并没有立即处决鬼童子,登时沸如滚粥。有人抄起锄头就要往柴房里冲,被出鞘的梦蝶拦下。
“诸位静一静。”
顾千朋听见三哥的声音响起,如林间清泉,不疾不徐,却有浸润万物的力量。
“此案涉及禁术,事关重大。如今这‘鬼童子’尚在昏迷之中,一时草率将其灭口,只会错失重要口供,使幕后真凶继续逍遥法外,生出更多祸端。想必诸位,也不愿再失去任何亲人了。”
听完他一席话,吵嚷不休的村民很快便安静下来。
花离抬手召回梦蝶,平静扫视众人:
“诸位若还信得过我,就请先各自回去。待我查明真凶,定严惩不贷,还尔等一个公道。”
“害,都瞎叫唤什么。”有人责备道,“都是亲历过战乱的人,要不是仙师替咱们驱逐妖孽,咱今天还能站在这儿说话吗?他怎么可能会包庇妖族?”
顾千朋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呵,我早听闻,当今圣上也是个纵火烧死双亲的妖怪。我怎能期盼着妖怪帮我除妖呢?”
“此等妖怪,将来定会祸国殃民!”
“哎呀,快住口!既知他是妖怪,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妖怪。
妖怪……妖怪……
昔日里所有谩骂,忽然在一瞬间全部涌入脑海,像一个个驱不散的怨魂,撕扯他,吞噬他,叫嚣着要融为一体。
“临鸢的国土上,容不下妖孽苟活。”
顾千朋捂着脑袋,头痛欲裂。
“哈哈哈哈哈哈……”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粗重大笑。
“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何若?改前圣之法度兮,喜嗫嚅而妄作!”
“谁?”顾千朋猛地回头。
小绫安安静静地睡着,身后空无一人。
“人族小儿,不认得本座了?”声音似又飘至左侧,低俯在他耳畔,“当年你可是苦苦哀求本座寄生于你呐!”
“你究竟是何人?”
“何人?哈哈哈哈哈哈,本座怎可与低贱人族相提并论……”声音的主人再度大笑,“罢了,如今的本座早已与你融为一体,本座便是你,你便是本座!”
这声音,与他那次突然发狂时出现的惊吼如出一辙,仿佛滚雷劈落,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轰隆震响。
“让本座来教教你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宁教我负天下人!撕碎一切视你为妖祸者,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闭嘴!”顾千朋拔剑朝半空里刺去,却遭到了愈发放肆的嘲笑。
“想杀本座?劝你莫要白费力气!”
剑锋凝滞在空中,像是被一双巨手死死遏住:
“本座将永远与你同在,操纵你,蚕食你,最终彻底将你取代——”
视野越来越昏暗,他像是陷在沼泽里,四肢都被冰冷黏稠的黑泥缠着,拖着,不断下坠。
“千儿?千儿!”
他听见花离在喊他的名字。
头顶漆黑被破开了一隙,有光透进来。
顾千朋伸手,想要挣脱深渊,却看到三哥水蓝的眼睛。
如同审视猎物一般,静默注视着他。
好冷。
三哥的眼睛总是冷的,哪怕在他笑、在他怒的时候。
“千儿,调息!不可放任灵流——唔!”
头顶光亮在一点点泯灭,他被封进密不透风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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