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叶同惠阻一路走到内宫,还没到,远远便听得童声齐诵道:“百虫草木,兵甲器械。禽兽虎兕,杂物奇怪。”
那儿不止一个孩子。她停下了脚步,隔着几重花影看见了他们,只见那庭中置有六张桌案,思齐正坐于其中,听先生讲起老虎、犀牛的故事,甚是开心。
见此情形,须叶心安了许多。
“他们都是朝中士卿的孩子,与小主子一并开蒙。”惠阻道,“人多热闹,小主子兴致也高些。”
须叶颔首:“待她习完了,我再来见她。”
惠阻将手拢于衣袖中,笑道:“待小主子习完,约莫戌时左右。”
那便也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须叶默默地叹了叹,但她知道,若是思齐见到自己,便不会再有心思学下去了。
“那便等午膳时候吧。”
“也好。”
惠阻颔首,替她拨开前路的枝条,二人一并朝前走着。
“对了,苏大人近来身体如何?”惠阻借故寒暄,向她打探起来,“我听闻大章朝中在择典客,若是真让他做了典客,不知要算走邻国多少的油水。说实话,我倒有些怕。”
须叶知道他只是玩笑,答道:“即便是他身体无恙,以他那性子,成日算来算去的,也做不了什么大官。”
惠阻笑不出来,上次一事他深有体会,可谓深受其害、有苦难言。
“可有人选么?”
为消除他的顾虑,须叶笑道:“这个我还不知。不过惠大人尽可放心,清见三天两头抱病,必不可能去做典客。”
“那就好,那就好。”
“惠大人,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须叶看了阿叙一眼,从袖中拿出了聂三的画像,同惠阻道,“我得了消息,此人现在正在楼象活动,可否替我寻找?”
惠阻看了看,“此人……是犯人?”
“不算,但是他罪孽深重。”须叶道,“他数十年前略卖了两个孩子。”
略卖幼童,按律可斩。惠阻随即唤来阿吉,将画像给了他,并让他交待各地州官张贴布告,以重金悬赏捉拿聂三。
正说着,忽然间一声高呼穿透了天际落入耳中,将他们都吓了一跳。“娘亲!阿叙哥哥——”思齐从桌案上翻爬出来,转眼朝着他们跑了过来。
糟,被她发现了。
“小主子!小主子!等等!”
她身后跟着一群宫人,惊起了池水上一片白鹭。
一眨眼的功夫,她已飞到了跟前,须叶即刻接住了她抱入怀中。她乐得趴在须叶身上,如幼年时亲亲脸颊,又亲亲双眼,“娘亲,思齐好想好想好想你!”
思齐的目光在她周围寻了一会,即刻下来了,又爬到了阿叙身上:“阿叙哥哥!”
“阿叙哥哥,你快跟我来!”她拗着阿叙走到池塘旁,“你看,这是祖母帮我养的小鱼,等它们长大了给你吃吧!”
阿叙怔了怔,颇无奈地看着她,“你怎么总想着吃?”
思齐嘿嘿一笑,回首问:“娘亲,爹爹和小药去哪了?”
“他们都在里京。”须叶答道,“等你回去便能见到他们了。”
思齐有些小小失落,但并不妨碍她继续同阿叙玩,她要带阿叙去瞧她新写的字。
“小主子的性子也颇奇妙,楼象照顾的宫人费尽心思讨好她,她是一点都不带感动,却又与阿叙这样要好。”惠阻跟着思齐,叹道,“看她这活泼劲,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近处的阿叙听见了这话,眉心稍稍一动,默默由着思齐带他四下乱逛去了。
“思齐自幼认生,彼时除了我和清见,任何人都抱不了她。以至于我们原该早早和离,硬是拖到了她三岁。”远远望着他们执笔写字,须叶也同惠阻闲叙起来。
“小主子的性子很像王上。”惠阻感慨道,“她认定的人,便是永远认定了,反之则无论如何都走不进她心中。”
须叶笑了,没有答话。
“阿叙哥哥,你的手怎么受伤了?”这时,思齐忽而注意到了阿叙手臂上的伤痕,“疼吗?我来替你吹吹,娘亲说,吹一吹伤口就会好了。”
说着,她低下头替阿叙吹了吹伤疤。这伤是此前缉拿麻银时所受的刀伤,其实早已愈合了。
阿叙被思齐的天真逗乐,抚了抚她的头发,“思齐,你要是永远这样可爱就好了。”
“我不要。”思齐伸出爪子吓唬他道,“我要变成可怕的大老虎!嗷!”吓唬完了,她凶凶的声音忽而又软了下去,“这样,我就可以保护爹爹娘亲,保护阿叙哥哥啦!”
惠阻听得一笑,调侃道:“我原以为阿叙冷酷,没想到也被小主子治得服服帖帖。”
“是啊。”
须叶瞧着阿叙,心中却反反复复念着伶娘那一句,“早在五六年前阿叙便已经向他报了仇,说是尸首都喂了野狗吃了。”不知阿叙与九九,到底有一个怎样的圈套等待着自己。
她心知自己予阿叙的帮助,抵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但这一刻,还是有种迟疑、恍惚之感。
她当然会反击,但还是希望自己估错了人性。
今日,惠阻引着须叶将楼象王宫走了一遍,直到夜幕深深,她来到思齐的寝宫,陪伴女儿入睡。
快要睡着了,思齐却可怜巴巴地抱着她:“娘亲,可不可以不要走?”
“睡吧,娘亲在这陪着你。”须叶终于舒展了眉头,温和地望着她,“等你醒来,就又能见到娘亲了。”
终于,思齐渐渐睡着了。
此时早已过了该出宫的时辰,须叶替思齐掖上了被角,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最终同阿叙一起出了楼象王宫。
到了卧房门口,阿叙忽而唤了她一声。
“夫人。”
“怎么了?”
在思齐寝殿中时,阿叙的神色便有异样,此刻他更是殊异于平日,面色被冰凉的月色衬得微微发白。
他像是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不肯说出来。
须叶忽而期盼起来,期盼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他和九九的合谋——
虽然她早已悉知了,可若是阿叙亲口告诉她真相,一切就都还能够挽回。花谢了会再开,日落了会再起,一念之差,亦可以修正。
可阿叙只是说:“天气湿寒,我替你燃了避寒香驱湿。”
原是如此。
须叶想笑,从前她还曾试过从中劝和,而他们姐弟如今总算是解开了心结,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那多谢了。”
须叶最终颔首,推门走进了卧房。
她燃起了灯烛,白如凝脂的手取来了铜勺,打开白瓷炉盖,搅动起香末来。
这种药她曾经在清见身上试过一次,于药性很是熟悉。中此迷香的人,起初会觉浑身酸软,很是困倦,再过一会就会彻底失去意识,浑身动弹不得。
但此药同样散得极快,若非持续接触很难奏效。而这炉中也还混有别的香粉,想来让她失去意识只是其中一环。
这就是九九的计策么?
须叶向炉中洒上几滴茶水,让迷香渐而消散于夜风之中。待这香味弥散殆尽,她躺至榻上,静静等待着未知的威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