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被以“康复情况的定期检查”为名叫来的长谷部进门并未见到医生和护士,而是穿白大褂玩的咖啡和肃穆持刀的凌晨,他眉间一抬,适时展现出惊讶表情,心脏回落的同时存了一份早有准备的淡然。
他的说辞没有明显的破绽,为了确认能否采信,回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调查官并没有直接开始问询,扫了一眼他拘谨正式的坐姿,腿一翘,开始聊起他的近况。
“伤恢复的不错啊,灵力也很稳定。”她拿着体检单,像真的医生关心病人身体,“新的本丸怎么样,相处得还融洽吗?”
触及关键词,长谷部的手指动了动,营业笑容不动。
“很好,托各位大人的福。”
长谷部的第二次“求职”很顺利。
战争情况多变,因故转手时有发生,刀剑之间的竞争很激烈,而“忠心不二”的长谷部无疑是竞品中的翘楚:怀有少女心和怜悯心的审神者惯常会向他这样的可怜刀投去同情的目光,治愈他的伤痕;具备战略眼光的审神者也乐于用极少的成本去接手一把实力已然成熟的战斗人员。
刀剑历史上不止侍奉过一位主人,武者也从来不止拥有一把刀剑。
是不是从一而终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当下,审神者是否能给予重视,刀剑是否能全心全意。
极力渲染前主的昏庸获取换主的正当性,但不能诋毁前主——愚忠比背刺要好接受一些。忠诚是好的品质,忠于现在的主人更是立身之本。接下来只要发挥自己的才能,花费时间融入新的集体,他便算是成功脱胎换骨。
忠诚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选择。选择效忠谁,选择信任谁。而他们选择了彼此。
没有谁能够活在过去。而长谷部,他的锋刃为现在的主人存在。
咖啡将调查组的问卷表丢一边,反而对长谷部个人表现出兴趣盎然的样子:“我刚才在门口远远看见你的新主人了,很温柔的女孩子嘛,简单的体检也要亲自来陪你,叮嘱你要实话实说,爱护的心情都要溢出来了。”
她走到长谷部身侧,按住他的肩膀,温声建议:
“别让她担心,好吗。”
“你也不想让她知道,你在以前的本丸到底做了什么吧。”
打刀轻微的挣扎动作都被镇压在咖啡的手下,手套之下出了薄汗,调查官还在说着什么,可他像被钉在了原地,连咬住嘴唇都不敢,因为那双审讯灯一样的眼睛下,一切细节都无所遁形。
凌晨接下同伴的眼色,摆出沉重的文件箱,打开箱子放在长谷部面前。
藤色付丧神立刻认出了那是什么。
——压切长谷部埋在万叶樱下的高浓度瘴气结晶。
现在被真空密封在特殊的器皿之中,用结界隔绝瘴气,但只要外壳破碎,长谷部、咖啡、凌晨都会瞬间被瘴气侵蚀。
结晶就是这样的危险至极的东西。
而咖啡拿在手里,一边把弄一边观察长谷部的表情:“当时我就一直觉得奇怪,居然有人会拿瘴气结晶作武器,这种东西,不易保存都不说,还害人害己,简直堪比行走的自爆炸弹。”
“还把那么大块的结晶随身携带。”
她摇摇头,很不理解。
“直到第三次直播。画面里,一期一振收集到指甲壳大小的结晶都欣喜若狂,压切长谷部却把这块‘鸽子蛋’随便埋在了你的本丸,也是下了血本。他估计可肉疼了。”
“但也说明,他的行动也不是那么随机。而是有值得他下血本的重大意义。”
咔哒一声,看起来脆弱的器皿被刻意留在了离长谷部非常近的距离,从他背部线条可以感受到这把打刀的紧绷。
“放松点,不用那么紧张。”
“我们不是来为难你的,作为半个官方人员,让你们刀剑和审神者安居乐业,相互扶持着长久走下去,是我们的职责和期盼。”
“叫你来,也不打算审问你什么,我们知道你也所知不多,只是被利用了,在这件事上,你是无辜的受害者。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们不会让你做,你不愿意说,我们也不会强迫。”
咖啡递给他一杯加冰的柠檬水,舒缓他紧张的神经。
等长谷部喝下一口,调查官才缓缓拿出几张照片。
“我们查到了御神火的地下室和你准备的文件——线索和证据按照时间顺序收整得非常干净,清晰明了,让人感叹不愧是你。我们也知道异常刀剑某种意义上……于你有恩。”
“但,从本质上来说,你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你和新的主人,是要过一辈子的。”
调查官的脚步在长谷部周身打转,脚尖的轨迹比着圆圈,化为绕颈的绳索一层一层收紧。
“你们相处了多久?大概两三个小时?那把压切长谷部从未信任你,也不可能信任你。恐怕他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推敲,设想过你透露给官方的可能性,所以无惧泄露的风险,而你也没必要苦苦为他掩藏,不是吗?”
和缓温柔的声波不断传入脑海,在长谷部的耳边回放。
“你在养病,可能没有再了解后续。异常本丸的直播仍然在继续,他们一般分为一队三振来行动,击杀敌人、采集资源、侦察掩护,每把刀各司其职,达成最基本的配合。”
“可只有第二次直播,画面里出现的是两振单独行动的刀剑。我们猜测,他们必然也在队伍之中,只不过同伴因为某种缘故没有被直播画面捕捉。”
“而瘴气结晶是由负责采集的刀剑来持有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长谷部屏息以待,几乎不敢对上咖啡的眼神。
“异常本丸负责击杀敌人的刀剑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区别:除了杀敌位之外绝不杀生。”
“骨喰藤四郎在第一次直播中即使情况紧急,也选择将敌刀捆住,交给太鼓钟贞宗来击杀;第三次直播的桑名江更是身负重伤也坚持只作诱敌动作,而非拔刀杀敌;不动行光在巡逻队完全无法动弹的情况下,仅仅轻微刺破皮肤,未伤性命。”
“我看过直播录像,第二次直播中他以一敌多替你们解围,所以,那把压切长谷部在队伍中是杀敌位——他携带结晶。”
“合理猜测,是同伴临时交给他的。”
“为什么是他?必须得是他,只有他能动手灭口。”
“——他在进入本丸前,早已做好了为达目标斩杀你们所有人的准备。”
【将你们都杀光吗?将审神者手刃吗?】
几乎是瞬息,长谷部想起了同振的言语,意识到当时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坚固的伪装终于撕开一道裂缝,而咖啡捕捉到长谷部的反应,也盈盈一笑。
“你知道他的情况很危险吧。”
“灵气洗练精妙,但灵力的总量岌岌可危,就像一汪清澈但水流孱微的泉眼,随时有干涸的风险。”
“尽快找到,对你、对他都是好事。”
“有命才能尽他的【忠义】。”
近乎完美的说辞,所有角度都被她考虑到了。
咖啡的这一步棋,全了他的忠心,又不会陷他于不义。让人无法拒绝的阳谋。
进屋以来,长谷部第一次直视对方。女人依旧一副话家常的模样,手里握着咖啡杯的杯把,笑容稀松平常,唇色浅淡,黑眼圈很重,看起来憔悴没有精神,可就是这样的人,拾起零散的拼图,心如明镜,在短短数语间扭转了局势。
进门前,长谷部本打算缄默至死。可现在,他愿意开口做一个交易。
成年人不谈感情,只谈利益得失。
“我只原话复述一遍,至于能提取多少信息,全凭各位大人自己的理解了。”
于是长谷部一字不差地将同振的“请你暗堕”宣言始末娓娓道来。
从双方的对峙到最后的交易,仿佛是录好的磁带按下播放键。
“……他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全部。”
凌晨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番话包含的信息,咖啡已经神色大变提起外套往门外走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就对了,所有的一切都连起来了。
必须立刻去!
不,这件事得秘密进行。
【……我希望这个坐标越安静越好,最好永远不要有人来。】
【……让这座本丸被废弃,五十年以内都不会有人靠近……】
为什么自称巡逻。
为什么不惜舍弃结晶来进行袭击。
为什么第二次直播龟甲贞宗能够全身而退。
御神火的本丸坐标就在界碑的边缘,毗邻他们的本丸。
——她知道异常本丸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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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体温却没有呼吸。
血液鲜红心脏停摆。
这审神者到底是死是活?!
姬鹤整个人都在接受剧烈的冲击,想要跨过血字进一步观察,可视角却迟迟未动。
是太鼓钟贞宗。他停在了原地,凝望着两人,不肯靠近。而姬鹤只是梦境的旁观者,太鼓钟贞宗愿意停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姬鹤也没办法催动他挪动脚步。
于是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雪白的谪仙身披血字,蚁虫大小的红从他的眼下游走爬行,咬进衣领里,与浮现的青筋缠绕,最后落入地面,汇成刺目的河流。可以说他处于血色的虫窟之中,潦草古老的字句排列成圈,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某个阵法。也许是眼前的图画过于诡异邪恶,也许是鹤丸流出体内的血液超过了人类的上限,姬鹤本能地感知到他的痛苦。
他应该是疼的,可他的神情无比安静,满心满眼都被眼前的少女占据,仿佛他的世界只有一人便足矣。
此刻,便是永恒。
没有人可以插入其中,阳光、露水、风雪,万物都被他们拒于世界之外。
而小贞只是在远处看着,就满足了。
这就是太鼓钟贞宗心底最安全的地方。
可以望见她的地方。
审神者的容貌姬鹤看不真切,正打算凝神去看清。
“哒。”
姬鹤听见了沉重的、门拉开的声音。
天地为之一变,所有的场景消失散去,视线之内只有一扇门。呼吸间,唐纸拉门缓缓展开,一重又一重,门上的画作也在开启间飞出纸面,栩栩如生,蝴蝶、百合、地狱和松鹤,洞开梦境的叠嶂,隔扇的最深处一道身影高高端坐。那人全身雪白,唯有腰带乌黑肃杀,金线勾勒出莲花纹样,内衬渗出凄厉的红。华贵柔美的面容在梦影中若隐若现,朦胧似雾。
宛若公主。宛若仙鹤。
遮住容貌的金粉桧扇缓缓下移,浓艳清冷的五官正是姬鹤自己!
“未经允许拿脏脚踏入别人家的无礼之徒。”
“——滚出去!”
天旋地转,视角剧烈变幻之间,姬鹤艰难喘息着,仰身定睛一看,是自家本丸的摆设,同僚们围在身边,神情关切,审神者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被逐出了梦境。
“不可能。”
他被破碎的思绪占据大脑,无暇顾及周边的问候和关怀,一个恐怖的想法渐渐浮现。
“从其他本丸过来,这么远的距离,还完全没有媒介,怎么可能入梦,他又怎么可能知道时机?!梦境的世界一秒的差异便会天差地别,绝对、绝对不可能……”
梦,虚无缥缈,悬浮在思考中的泡泡,每一秒都在不断破碎和产生,同时进入一个人的梦境,在姬鹤看来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刚才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在姬鹤眼前发生了。
“怎么不可能。”
太鼓钟贞宗立于门框旁,冷眼旁观屋内的混乱。
“姬鹤他并不是入梦了,而是一直存在于梦中。”
“他付出[代价]后栖身于梦境,从此便只在梦中相见。”
姬鹤一文字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梦境中的永存也是肉身的消亡。
“他是自愿走入梦中的。”
“轶闻中他为了在现实中求生,潜入梦中。”
“到如今他为了救赎,消散于世间。”
太鼓钟贞宗诉说着同伴的遭遇,语气淡漠平稳,让人升起一股凉意。
“他说,他不需要永远。”
【你们总说梦是短暂易碎的,现实才是永恒的。】
【可现实又何尝不是一场迟迟不醒的梦。】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他只身在梦中,一个人……”
同伴都在愤愤不平,姬鹤却格外的安静。梦的热度散去,汗珠蒸发,属于人的表情也如潮水般褪去,恢复到平常的清冷慵怠。
无法认同,却可以理解,为了重要的人、为了心爱的事物付出一切的心情。
“这事我不管了。”他向后抓一把发丝,抬眼时已经完全清醒,先行离开了房间。
姬鹤一文字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姬鹤一文字。
他是拦不住的,他们是拦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