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妃娘娘到——”
众人谈笑间,外边的太监却突然叫了这么一声,步奂凝神,人影未至,一口江南话先扬了过来,方言糯软,来人的嗓音却是极冷的,半融的冰一般,锋硬中夹着簌簌的雪水。
“姐姐今天好兴致,未至定坤宫,便已听见笑声了。”
步奂随着其余的宫女旋身行礼,一转身,便先见水浪状的花钿下边,一双沉净的杏眼,宛若活脱脱从工笔画中走出一般。以寻常眼光来看,静妃的姿色确是平庸的,但这庸常之中,却自有一股凄静,教人心生怜惜。
雷盈玉一进殿,便将宫内众人都扫了一遍,埋怨道:“姐姐往常挑蔻丹时都独独叫我,这次怎么连这些低贱的下人都叫。”
步奂感到身边宫女的身子都一紧,方才宫内还融洽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却没一人敢抬头,只是都维持着侍礼的姿势,生怕惹她不快。
唯有杨慈音笑着,她刚要站起来,却又被雷盈玉忙按回坐凳上,二人的手自然而然叠在一块,很是亲密。杨慈音回她的话:“若不是这次叫下人们都来,怕是这次万寿宴上,就染不到新兴的蔻丹了。”
雷盈玉听言,却并不好奇那下人怎么样,只是上下瞧着杨慈音,正欲再开口,却忽而看了宫女们一眼,一双眼睛瞧着杨慈音,神色微变。
杨慈音自然会意,吩咐寒雀去紫安城各处寻赤蛇草,又叫步奂一拿到赤蛇草便抓紧制了蔻丹,这才将她们请出宫来。寝宫里便只剩杨慈音与静妃两人。
静妃刚才的情态浑然不像作假。相比较梅妃,静妃却与杨慈音更热络些,不知她对梅妃的病知道多少,就算她和梅妃一样有把柄被捏在皇后手上,看她刚才的表现,要么是一无所知,要么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不甚在意。
步奂深吸一口气,想起入宫之前,在耿家和殷家经历的种种。那为耿将军施毒针的可疑郎中,自称从雷家的仁济堂来,但是去仁济堂寻找时,后者又浑不承认。
“以及你去太极殿帮我验尸那日。”入宫前的那个晚上,在摇曳的烛火前,卫清晏的声音复又在她耳边回响,“我在珍嫔宫中查了珍嫔生产当晚去过她宫中的人员名单,其中就有雷盈玉的名字。”
步奂这么想着,踏出定坤宫时,转头看了一眼,疑窦丛生。珍嫔的案子,说完了也算完了,说没完也算没完,只是卫清晏选择在表面上用奶娘之死给殷守和殷文瑜一个交代,不代表她不对此事生疑。
这些疑团便在卫清晏的心中酿着,经由卫清晏的口,如今也在步奂心中酿着。
雷盈玉,也就是静妃,是否对这一切知情?如果知情,又知情多少?若那天晚上是她去害的珍嫔,又为了什么?
宫里的人多狡诈,能活到妃位的,少有为了泄愤而杀人。珍嫔暴毙,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步奂忽而又想起梅妃的话了。
这一通想下来,步奂竟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她紧随着桃华走着,一边庆幸,不过这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她察觉到自己在不断成长,无论是从思谋上,还是从医术上。
从前要步隐强行给她布置功课,她才肯做,如今她竟也主动推敲起了无数表象背后的奥秘。
“想什么呢?”桃华从旁边用手肘戳了她两下,悄声道,“快些走罢,方才皇后娘娘不是说要给我们多加几道菜么?如今已近酉时了,别到了发现只剩下些残羹冷炙……”
步奂勉强笑笑,心口不一道,“我只是在想,皇后娘娘如今有孕,我做蔻丹也应当小心些是,曾有人言,有孕时就是多用朱砂胭脂也是不好的,恐怕……”
“你想什么呢?那可是皇后娘娘。”桃华一双眼睛微微睁大了,“那御医每天都来一次,一碗碗保胎的汤药流水似的往皇后宫里送,就连熏香也是有专人管着的。皇后娘娘的胎气比这紫安城的宫墙还稳,你这点小东西,怎么可能冲撞得着她?”
桃华这一串字从嘴里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却砸得步奂一颗心更往下沉了几分,原本她还想着,靠制蔻丹博得皇后娘娘信任之后,怕是可以从汤药和熏香入手,如今想来,却是不可能了。
她得另辟蹊径。
子时,步奂却忽然被从被窝中拉起来,点亮灯烛一看,寒雀却已站在眼前,瞪着一双夜猫子般的眼睛,眼底下全是乌青。
步奂到底也在军营待过,夜晚吹军号时她一听便醒,但是此刻若不是寒雀有意唤她醒,她恐怕都意识不到有人溜了进来。
而寒雀此刻全然没有惊扰步奂酣眠的歉意,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一袋子散发着幽香的草药递给步奂,言简意赅道:
“赤蛇草。万寿宴在下月初。”
说罢她似不愿多言一般,转身融进了夜色。
先前步奂不曾离寒雀那么近,到此刻,她才发现,寒雀手指的骨节的确肿大得有些吓人,手指更是比常人长了小半截,这症状,倒像是……
倒像是幼时指节被狠狠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