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还是这么勤劳，鱼知想，自己也该起早贪黑些，好歹不让阿娘这么劳累。

篮子里是刚从湖里打上来的黄辣丁，呛一下辣椒红烧着吃，鲜香肥美。

今天也能大饱口福。

她将袖子卷起，麻利处理好黄辣丁的内脏，在剜去内脏时，不知为何，她的心也跟着一痛。

不过好歹转瞬之后她便忘了此事。

新鲜的肉菜被端上来，鱼知被馋虫勾得直咽口水。但还有一会，她哼着渔歌跑出屋子，“咚咚咚”三声敲完便脚底生风快跑回去。

“诶——”脚步声哒哒，少年近了她身。

“刚说这就来，阿姐你等等我，别把我那份也吃完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温馨地缓缓轮转。时光在阿娘脸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二人眯着眼，在院落的躺椅上沐浴阳光。

鱼知很放松，她不知道为何自己可以放松这么久。

阳光从眼皮缝隙钻进来，眯着眼也是亮的。

她用右手挡住眼睛，想要不刺目的温暖。

但鬼使神差地，她睁开了眼。

阳光从指缝划过，那一双细腻如二十年前的手横亘在双眼之前。

像是鬼怪。

微风不燥的美好天气，鱼知的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时间成为一个巨大的骗局，她像是看见枯骨一般猛然瞥向身旁打盹的阿娘。

时间确实压弯阿娘的脊梁。她的脊柱一节一节向下蜷起，仿佛回到婴儿的姿势一般回到大地的怀抱，坟冢是□□最后的故乡。

空洞的胃里好似翻江倒海，鱼知干呕两声，终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阿娘，阿娘。

是谁如此恶毒……用二十载梦来换一场绝望。

鱼知的眼神渐渐灰败下去，但此时一阵较之更甚的扭曲与恐惧感侵袭她身。

她发觉自己站在自己的躯体里，却不能控制自己。

她看见自己身旁是言川与长风，二人皆是自然的样子，怎的只有她……是了，二人还有救。

二人还有救，鱼知百年的记忆回溯，霎时将这二十年的荒唐假日按捺下去。

透过自己的眼眸，她看见高位之上的人——分明是师叔母。

不对，仅仅是一副皮囊，那不是师叔母。

“师叔母”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重重叠叠的声音自神府响起：“孩子，你可让我好等。”

“梦中二十载不过两日，师叔母要当个恶人了。”

“孩子，你是我送给她和他的礼物。”

？！

鱼知好像被割裂成五瓣，一瓣在被控制着与小师妹作斗争，一瓣在回忆冗长的今生，一瓣在维护道心，一瓣在求得解决之法，一瓣在求得身死道消。

还有一瓣，在质疑真实本身。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为何是一份礼物。

百年记忆如同江水一般朝着远方奔腾而去，她没有任何办法，记忆的消失不同于任何□□上的痛苦，她感觉自己像那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但没有任何重量。

无论是谁，记忆都是这个人存在的证明，且很可能是唯一的证明。

她知道自己即将不是自己。

余之一道，不可不知。

鱼知无法聚焦任何多余的情愫。她只得尽可能集中注意力，将所有神念置于接下来的话，一遍一遍重复着执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向冷雨泠而去。

……

叶籽不知为何师叔迟迟没有动作，他便也尝试逼着自己沉下性子。但他感知到了，后知后觉感知到师姐的气息已然散去，元神亦随着胸中剑走入异界六道。

他再也无法维持任何一分冷静。

此间六人，论身法，惟青尘较之有余。叶籽真真叶子一般向前飞掠而去，五步距离是转瞬即至，他在冷雨泠身上直觉感受到令他震颤的危险，念及同门情谊之上，他用两成力将言杨二人击退，六成力击于冷雨泠双肩。

哪成想，力量刚刚接触到她的一瞬间叶籽便直觉不对劲——冷雨泠像纸糊一般脆生生倒在地上。

但叶籽此时收力为时已晚，余下的力量几乎要将她钉入泥里。

此时冷雨泠身上的微弱之炁才流转出来，先前那锋锐出鞘之意如同障眼陷阱一般，他直觉不对，但此刻他已然忧虑过度，思绪混乱如麻，硬生生将某个关键点漏掉。

现在只有四人沉默对峙。

师姐……或说阿姐，乃是他的至亲。但他面对逝去之人却并无半分办法。

哪怕百年光阴弹指一瞬，他仍然厌恶离别。

他也知道这份离别代表着什么。每个人都知道。

他想亲口问问阿姐：你在选择离去时，可念过我一瞬？

但他此刻甚至庆幸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结束。问不出口或者说不出口也好，有些心照不宣的话留在心里就好，他会带着阿姐的记忆走到生命尽头。

阿姐知道吗？这不重要了。我恨吗？这也不重要。

人常言死者为大。

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隐情，但见到刺入阿姐胸中那把剑时，他第一反应是让这人偿命。

但阿姐已逝，冷雨泠的情况他救不了。

可突兀地，他从思虑中回过神来：青尘师叔……为何任他为之甚至呆滞于此，也毫无动作？

但就在他思绪终是循循流转而欲回首之时，身旁便掠过一道残影。顷刻间，冷雨泠心脉被牢牢护住。

也是此时，叶籽才瞥见警戒着不敢上前的言杨二人皆是神志不清，便两个清心咒打入二人天灵。言川与杨长风明显过载的神识终于重获自由，软绵绵倒地上不省人事。

世界霎时安静下来。

叶籽看不清他的动作，但这内力细若游丝，待冷雨泠心脉几近散掉之时才开始修修补补，如将碎布缝衣般，一眼望去全是针脚。

若是细究，他甚至分不清这颗心脏究竟是谁的。

约莫百息时间，那颗心脏被塑出蛹一般的形状。

看着青尘月白的内力在她胸口显出模样来，叶籽霎时间不认为这是一颗人的心脏。

说来可笑，这样沉重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却无悲无喜，他无需抬头忍下并未涌出的眼泪。

但痛苦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他预料到逝去的钝痛会在将来很多个瞬间潮水一样地来袭，他的心脏也会被这样用伤痛打磨成非人的形状罢。

“叶师侄。”那人终于开口说了来到此界的第一句话。

他转过头来：“你可愿去陪陪你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