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慈尊者闻言也装模作样地站直挺胸,咳嗽清嗓,摆出一副掌门的威严架势。
段重帆躲过她递来的手帕,上下打量几眼鹤发童颜的静慈尊者,只见他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双袖搂到肩膀,裤脚绑至小腿肚,赤脚沾满污泥,小腿以及裤脚上都沾着零星泥点。
他嘴唇抽动几下后,丝毫不给面子,直言道:“掌门?仙门掌门会下河抓鱼?还弄得浑身是泥?”接着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还比不上我。”
静慈尊者听完竟点了点头,右手在空中一挥,金光字迹浮现,上面似乎记录着什么。
他缓缓念道:“段重帆,表字怀星,妙天阁修习期间多次逃课,不务正业,与同僚互骂互殴,遂决定驱逐出阁。嗯,确实比其他人厉害许多。”
听他道出自己生平,段重帆面色在五颜六色之间转换,深深吸了一口气,因哭过带着鼻音,他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纵然有不对,他蒋冬睿就是好人?他两面三刀,毁我画卷,我就该忍着?”
他起初对蒋冬睿也是以礼相待,真心相对,与他交心说起幼时旧事。
可蒋冬睿却反过来在背后偷偷说他父母的不是,还说他发小定是死了,甚至为了在他人面前显摆,毁了他因思念蔚城家人和发小画的那些画。
“你们是非不分,把我扔到深山老林,害得我差点饿死在山里边。”
他自去了妙天阁,又受欺负又丢人,还差点丢了性命。
许是被打击到,他陡然提高声音,喊道:“我入仙门可不是来受欺负的。”说着说着开始凄厉地哭喊嚎叫,实在是闻者害怕,见者惊惧。
李鹤雯都忍不住捂着耳朵走远了些,静慈尊者倒是面不改色地站在他面前。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爹娘,我要去找简子辰,他生了重病。我被留在深山老林这几个月,说不定…说不定他真的死了,我不要他死。”
段重帆哭喊着便往回走,走了许久却一直绕回原地。
他哭红了一双眼睛,绝望地看向静慈尊者,抽噎道:“你不是说我心思不正,顽劣不堪吗?为何不让我离开?”
静慈尊者失笑道:“我何时说过这话,倒是你小子莫名哭天喊地嚎了一通,心情好点没有?”
段重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不受控制地抽动着,“那你,你们什么,什么意思?”
静慈尊者接过李鹤雯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脸上的泪水,耐心解释道:“我来是带你入门的,并非要将你驱逐。”
“可我不想拜师了,我要去找简子辰,他吐血了,病了好几个月,咳咳。”段重帆说得着急,岔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静慈尊者在他背后轻拍顺气,继续问道:“你发小叫简子辰?”
段重帆喉咙上下滚动,咽了咽口水,答道:“嗯。”
他似才反应过来静慈尊者的身份,思忖片刻后,抬头望向他,委屈地瘪了瘪嘴,问道:“您是掌门,应当很厉害,我要是答应入天山剑宗,您能替他治病吗?”
静慈尊者见他同自己讨价还价,当即仰天大笑,“哈哈哈,你这小子真是不肯吃半点亏。”
“你答不答应?”段重帆目不转睛地盯着静慈尊者,竟连“您”都省了。
“何谈答应…”
段重帆心下一沉,表情霎时变得僵硬,就听他继续说道:“我本就有此打算,他还在蔚城吗?”
“他还在,叫简南,也叫简子辰,就住在我家隔壁,与我家是世交,那日我与简子辰一起爬山…”
段重帆本想重述爬山那日的情景,可一旦回想起来,身体便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也簌簌地从往外滚,开口就是泣音,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看来这事儿给他留下不小的心里阴影,静慈尊者一手按上他的头顶,轻声安抚道:“无碍,你先跟我回天山剑宗。”
段重帆往后躲开他的手,执拗道:“不行,你先…派人去蔚城给他治病。”
静慈尊者无奈地笑了笑。
仙门每招收一名新弟子,招选长老都会将那名弟子过往生平誊写在册,再传回门中,因此他们很早就注意到他。
在妙天阁传来消息时,他力压众议,率先问了妙天阁掌学官妙采他的修习事宜。
得知他活泼好动,心地善良,待人真诚,虽爱逃学,但修习半点不落,所谓的不务正业也只是爱好丹青。
他也晓得他与蒋冬睿斗殴内幕,但因为触犯妙天阁条规才被逐出。
而关于他说的那名发小,他曾听人提起过。
“我听闻,此前负责蔚城招新的孟长老曾去过简府,却被拒之门外。”
段重帆点点头,“确有此事,孟长老就告知我时间紧迫,必须尽快前往妙天阁,故而我也不知到底是何情况。”
“也许他们已找到治疗之法。”
段重帆坚定地摇头,“我不要模糊的也许,必须要确定他的安危,否则我不会加入天山剑宗。”
一旁的李鹤雯开口说道:“你早已是天山剑宗的弟子,往后自是论心论剑,其余纷扰皆是过眼云烟。段重帆,我问你,你为何入仙门?”
段重帆抬袖擦干眼泪,双手背到身后,心虚地来回搓动手指,咽了咽口水,止不住地抽噎着说道:“当然是,是为了除魔卫道,济,济世救人。”
“哈哈哈哈哈。”李鹤雯蓦然开怀大笑,笑声放肆狂妄。
段重帆震惊地看向她,脸上抽动几下,身体又开始发抖,问道:“你,你笑什么…”
李鹤雯一手指着他,一手捧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悬泪,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有趣的事情。
她笑了片刻,用纤长的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水,微喘着说:“你作甚要说得这么心虚,我想信都没法儿说服自己,你分明是为了…”
这时静慈尊者咳嗽了一嗓子,拉回他们二人的注意力,继续道:“不着急,我稍后便派弟子赶去蔚城替他诊治。”
段重帆被他的承诺砸得脑袋发蒙,他本以为自己的话在他们听来是无理取闹。
若是被赶走,他大可返回蔚城,自己去找爹娘和简南,没曾想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肯定回答,“为何?”
静慈尊者笑道:“为何?你是问我为何要答应你?”
段重帆懵懂地点了点头:“嗯。”
“当然是因为你小子优秀,要知道修仙求道多是苦修,除魔卫道、济世救人也大多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落不得身前身后名。”
“也许你眼下还未决定入仙门后要做什么,但你坦诚无畏,心地善良,重情义,不服输,目标明确,不畏他人冷言冷语。若是寻到道心,定能持之以恒,有一番大作为。”
段重帆没想到自己早被人看穿,当即羞恼地垂首低眸,又因被夸而涨红了脸,嗫嚅道:“你们,你们别把我入仙门的原因告诉其他人。”
这是默认了他们的猜想。
李鹤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老气横秋地说道:“臭小子,担心他人说你别有用心?”
“不是,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蒋冬睿的行为让他明白,让他人过度了解自己,就意味着暴露自己的弱点,把诛心的刀递给别人。
李鹤雯提议道:“要不要我去把你的发小带来?”
段重帆不明白,问道:“你们为何不让我回蔚城?”
李鹤雯回道:“哪儿有那么多回头路可走。”
“那算了吧,他身体不好,舟车劳顿,只怕病情会加重。而且我原本与他约好一同参与选拔测试,但他爽约了,我还在生气…但就是忍不住担心。”
静慈尊者朗声笑道:“无碍,等消息传回来,确认他的安危后,再同他算账。”
段重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没想同他算账,他能与我好生解释便好。”
突然他后背被重重拍了几下,把他整个人拍得往前一耸,回头一瞧,见李鹤雯手掌高高扬着,“李师姐,你这么用力作甚?”
李鹤雯手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她收回手,笑着朝静慈尊者的方向偏了偏头,“快叫师父。”
段重帆一时竟愣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后转身看向静慈尊者,小心翼翼地问:“师尊?”
然后指着自己,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问道:“我?我是,是掌门徒弟?”
他虽在妙天阁仅修习了一个多月,但也知道成为掌门亲传弟子的机会极其渺茫,且不说要天赋极高,再者仙门掌门事务繁忙,也极少收徒。
李鹤雯搓了搓他的头顶,将他本就只用一根发绳束着的头发,弄得零散四岔,欣慰笑道:“对啊,以后我可是你大师姐了。”
段重帆不解地问道:“为何是大师姐?再往前没有弟子了吗?”
“哈哈,”李鹤雯轻轻拍了拍他,忍俊不禁道:“才觉得你聪明,又变傻了,再往上都是独峰真人了呀。”
段重帆揉了揉后脑,恍然大悟道:“哦哦。”
李鹤雯拉着他来到静慈尊者面前,“快叫师父。”
段重帆用一双又亮又大的黑瞳真挚地看向慈祥的老人,朗声唤了声「师父」,正要屈膝跪下,却被他施法托起,他疑惑地「嗯?」了一声。
静慈尊者笑得双眼微眯,道:“等拜师礼时再说。”
段重帆也笑着应了声:“好。”
只是那次派去蔚城的人又扑了个空,带回的消息说:简南去了别处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