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乞丐意识昏沉,被一阵仿佛能凝结灵魂的寒意冻醒,他记得自己被拽入井中,被水淹没,连带着四周的声音也变得沉闷厚重,可是…
“…哥哥。”恍惚间他听到有人这么唤他,但他记得自己并无兄弟姊妹,那这人会是谁?
乞丐眼皮下的眼球不安地滚动着,片刻后他缓缓睁眼,蓦然看见那一片浑浊中,漂浮着一张突兀的俊秀白脸,周围还飘散着如水草般密集的黑发,仿若水中索命的厉鬼。
“唔!”他被吓得一个激灵,昏沉的意识瞬间清醒,猛吸了一口气,又反应过来自己身处水中,忙捂紧了嘴。
却听到一阵「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和呛水声,他疑惑地回头看去,一下瞪圆了双眼。
那个紧闭双眼,飘在水中的的人…是他自己?
当下也顾不得身后那张惨白的脸,连忙低头打量身体,抬手一看,手掌竟是透明的…
他成鬼了?
乞丐余光瞥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向下沉,连忙追赶上去,还未触及,骤然传来一阵强力将他吸了过去,霎时灵魂激荡,震得他脑中嗡的一声响,意识再度沉寂。
这时那张惨白人脸仍在唤他:“简南哥哥。”
乞丐能听清他的声音,却睁不开眼,也无法理解。
为何要叫我简南?
那人看着他魂魄归体,快速游到他的下方,托着他的身体往上游动。
-
隔世法阵内。
段重帆足尖点在湖面,站在醒尸包围圈内,垂眸看向脚下的黑水,轻声念道:“解。”
霎那间,铺天盖地的比湖中更浓郁的黑色从他体内涌出,凝成数道黑剑,坠入翻覆起伏的湖面,激起数丈高的波浪。
湖中两种黑色交缠吞噬,似在比较能力高低,斗得有来有往。
可这个过程只发生在水面之下,漫长又无聊。
段重帆走到其中一具醒尸身边,手肘搁在他肩上,斜身倚靠,心想:这几人看着年纪不大,死了又只有十年,应比他大不了多少。
他懒散地捂嘴打了个哈欠,问道:“这位兄台,你能说话吗?”
“你们在这法阵内待了十年,就站了十年?腿不疼吗?”
“衣服这么少,不会冷吗?”
“你们和吕寒、梁凡是何关系?可认识设下法阵的人?”
他一人自言自语许久,垂头看着水下逐渐平稳的暗色,这代表他已获得湖中死怨的掌控权,只需慢慢吸纳回体即可。
但若湖中死怨全被吸收清除,不留一丝怨力,恐怕这些醒尸不消片刻便会腐坏消逝。
于是他问道:“你们可有未实现的愿望?”
显而易见,仍旧无人回答。
他无所谓地瘪了瘪嘴,乍然注意到水面泛着的红光消失了,抬头看去,月上血色隐去,被皎洁取而代之,银辉照耀整处法阵,湖面白光盈盈,又被风浪荡碎,粼粼波光飘向远方。
不由得心想:这样的月色,乞丐是不是一晚上都看不够?
荒宅内。
自乞丐落井起,梁凡就蹲到了一道矮墙的后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水井,正如十年前亲眼目睹自己父母被人投井的那日。
他在等人从里面出来。与那时不同的是,他确定这次会有人出来。
不过片刻,地面便传来震动感,井水噗噗喷涌,不一会「轰」的一声炸响,井口炸开,井水裹带着石渣碎屑四处飞溅。
两道身影从水幕中跃出,吕寒抱着乞丐落地,屈身蹲下,手按在他的后背,助他排出呛入肺部的井水。
这时梁凡从墙后走出,来到他们身后。
吕寒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怔了一瞬,眼中惊讶转瞬即逝,语气平淡毫无起伏,“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说过让你离这儿…”
梁凡把剩下的半张符箓扔到他面前,打断他的话,“你把我记忆封印,还对我施加暗示,我应该记得你以前的嘱咐?”
他的语气太过轻微,指责听起来更像是委屈的埋怨。
“唔咳,嗬,咳咳。”乞丐终于吐出胸腹内的水,急促又大力地呼吸着,却不太顺畅,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唔,哈,哈…”
吕寒听到后快速回头,替他检查身上的伤势,确定无碍后,施法烘干他的衣裳,用后脑对着梁凡,嘱咐道:“把他带回家,替他包扎好,然后看住他,不要让他乱跑。”
他说着便要起身离开,停下脚步又补充了一句:“你也一样,不要乱跑。”
梁凡视线粘在了他身上,不明白他为何要救乞丐,“你要留下他?他会法术,在乎双竹星,说过要替他报仇,说不定会你的破坏计划。”
“破坏计划…你记忆恢复了?”吕寒回身惊讶地看着他。
梁凡苦笑一声,道:“已过去十年,也该想起来了。不是吗?”
吕寒抿紧嘴唇,板着一张脸,冷声仿若斥责道:“现在的他没这个能耐,而且你带他们回村已经破坏我的计划。”
闻言梁凡陡然换了一副表情,紧张不安、担忧害怕,却不是恐惧,十指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又犹豫着收回,急切地解释着。
“那时我什么都不记得,看到你杀人又离开,以为你出了事情,反应过来后连忙去了山里,找你却没找见。”
“我只能去找葛老,但我没有对他们说是你做的。结果祭司来了,可事情越来越奇怪,死的人越来越多,我担心,我担心你。我带他们回村是想救你。”
吕寒不打算领情,直言打消了他的幻想,“我早同你说过,我不需要你担心。”
“那你为何要下山见我!?”梁凡被他冷漠的表情刺痛,蓦然红了眼眶,反应剧烈地高声质问他。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抖着声音细细诉说着心中所想,“我知道你在生气,你气我不离开。可我留在这儿有何不可?复仇也不是你一人的事情。”
“你要复仇?”吕寒再度转身背对着他,“揭发你爹娘的是刘诚,带头要将他们投井的是陈秃子,他们已经死了,你的仇报完了。”
他说完又要离开,却再次因他的话停下脚步。
“这是第三次,此前你已抛下我两次,眼下又要那么做吗?”
吕寒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回答:“我不那么做,你会离开吗?”
“我就不能陪着你?和你一起…同生共死吗?”
“…不能。”
吕寒说完这话,纵身一跃而起,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梁凡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呼吸颤抖着说道:“骗子,你若真不想要我,当初又为何要回村找我?”
他颓然地垮下肩膀,沉默半晌后,蹲到乞丐身边,伸手探向他的肩膀,又半路转变方向,掐住了他的脖子。
正巧乞丐悠悠转醒,睁眼就看到身边眼眶发红的梁凡,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梁凡,我不是落水了?怎么…呃。”
梁凡并不回答,用力收紧五指,似要发泄完心中所有不满,几乎要将他颈骨掐断。
乞丐瞬间就感到呼吸困难,憋得脸上涨红,此时记忆终于回笼,他忙用左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想要顺势插入他的手掌,拨开他的手指,却如何也撼动不了。
幸而他的双腿未受压制,一脚正中他的腹部,把他踹开后,再用左手撑地,想起身逃跑。
可他才经历溺水,方才那一脚又用尽全力,不说起身,连稳住身体都无法做到,歪倒在地上后,也只能惊恐地看着他步步靠近。
梁凡扳正他的身子,坐压住他的双腿,不顾他双手的阻拦,再次掐住他的脖子。
乞丐虽然看到了记忆碎片,却只是有猜测,仍不明白一切来龙去脉,不死心地挣扎道:“咳咳,你,你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当然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明白?你要明白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全都是屁话!”梁凡出言嘲讽,同时手上再次使劲。
见他情绪这般激动,乞丐心道不妙,又想起在水中吕寒曾出手搭救过自己,从被压迫的喉咙间挤出字句:“我,唔,嗬,是吕寒…叫你…杀了我…吗?”
大概是不想让他误会吕寒,梁凡手上松了几分力气,现在他死前解释清楚,“杀你的决定与他无关,是我擅作主张。”
“你死后,他定会生气,但我不会让你干扰他,更不会让你伤害他。”
乞丐趁这个空挡拼命汲取空气,想要趁热打铁,动摇他的心志,“你可知…他要…嗬…做什么?”
梁凡冷笑一声,道:“我陪了他这么多年,他心中的恨因何而起我最了解,如何不知他要做什么?”
“你不知…唔呃…他…啊…”乞丐挣扎着发出一声声气音,一双乌瞳亮得惊人。
梁凡见之不禁有些胆寒,激动的情绪略微平复,却还是不肯挪开放在他脖子上的手,说的话颠三倒四,声音颤抖哽咽。
“我自小身体不好,幼时都在卧床养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时间好似被无限压缩,又被极端延长,慢慢地我就分不清何时是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