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识字。
老居常对着这幅字发呆,但也从没告诉他这幅字怎么念、有什么意思。
孟是妆偷听山上的老人说话,说世人多爱挂在墙上的东西,若非价值连城、各花入各眼,便是有段尘封的往事;而这段往事,对主人来说,不是过去的警言,就是将来的答案。
他没什么见识,也看的出这幅字破烂不值钱;老居要他抱着素剑绕山时,除了咳嗽,也会看着这幅字。
所以孟是妆猜测,这幅字不论是答案还是警言,应也狗屁不通。
见孟是妆久久不应话,老居又低声把话重复了一遍。
孟是妆站在老居身侧,垂头时能看见他满鬓霜白,还有纹路深深的眉头。他心里时时烧起的火带着麻木和愤恨,出口的话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我还要装作女子、抱着剑任人欺辱到什么时候?”
老居垂在床侧的手攥紧:“等你能带我下山的时候。”
“我们在山上身份尴尬,只能这样。”
孟是妆与老居争辩不起来那些要自己做的事有多少不合情理,他收起碗,满心的火化作一声冷硬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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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刚迎过敌袭,山中弟子此刻都甚惰怠,唯有忠义堂里的人还在上早课。老扈指点完弟子,一看天色,便吩咐都散了。
众弟子散去后,他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木椅上,饮了茶,开始擦拭自己的佩剑。
柯从周为他打了一盆水:“师父,弟子来吧。”
老扈摇头,也让他下去,不必跟随。
其实要计较起辈分,老扈收柯从周为徒是不妥的。
柯从周的父亲是他的大弟子,他应该算是师公辈的。但柯从周的父亲已死,罗舜不愿收柯从周为徒,也没耐心去教柯从周,便只好扔到老扈这里。
柯从周目露失落,弯腰放下水就要退下。
在他这一个动作间,老扈静静打量着,发现十三岁的小孩已经抽条,身姿挺拔又有力气,侧着脸时下颌的弧度同他父亲有七分相像。
老扈一向不太会主动亲近他。
他当年犯过错,如今对着柯从周信任又孺慕的眼神,老扈总想起大弟子,因此心里怀了几分愧疚,不敢让柯从周真把他当值得尊敬的长辈对待。
可这个年纪的孩子藏心思还藏不好,老扈察觉到他的黯然,正要说什么,余光里走进一个人,他眼神一变,眉头立马皱起来:“来这里做什么!”
柯从周一愣,转身向后看。
孟是妆脸上还带着淤青,走到老扈面前的阶下,一点儿注意力也没分给柯从周。
老扈居高临下地看着孟是妆,瞥见柯从周如松竹般立在那,周身气质沉稳,而孟是妆稍低着头,脖颈微缩,双肩高高顶起,头发松松垮垮地绑在脑后,衬得那双眉眼阴郁又不精神。
老扈提起声音:“站直了!驼着背像什么样子?”
孟是妆下意识心里一紧,想要照他说的做,却还是忍住了,从嗓子里放出略略发抖的声音。
“把剑还给我。”
老扈看了一旁的柯从周一眼,直白回绝:“没有。”
孟是妆对老扈还是害怕居多,来要剑也不真奢望自己能要到。
他心想,不给正好,反正他也不稀罕那把剑。等老居再问起,就说老扈不肯给,他有什么办法?
孟是妆打定主意,转身就要走。
就这一个转身的功夫,他又想起老居咳得撕心裂肺的声音,不由顿住步子。
一面是老扈不满又威严地皱眉,一面是老居的咳嗽和催促。孟是妆身子定在原地。他心里还没决定好怎么做,眼睛已经开始四下打量着忠义堂的环境。
干脆把剑偷出来。
好歹被老扈训斥的时候还能给老居交差。
老扈不知道孟是妆心中所想,叫住他:“等等。”
孟是妆脊背一僵,以为自己打量的动作太放肆了。
老扈道:“往后,你不必抱着剑满山乱走了。”
孟是妆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什么?”
老扈又把话说了一遍,还道:“你若是想要剑,就在我这里挑一把走。”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孟是妆胸前,看见那地方不伦不类地鼓出来两团,不由眉头皱得更深:“这些把戏也全摘了,行走在外,衣冠要正。”
孟是妆愕然地看着老扈。
老扈第一句话在他耳边草草飞过,徒留下第二句的惊骇。
他知道自己的女子扮相并不出彩,但山上物资匮乏,男女不分衣裙,他与山上那些同样瘦弱的女孩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区别。这些年也从没遇见过性别会被拆穿的时候。
孟是妆不情愿过,也只质问过老居。
问他自己这样拙劣的打扮如何不会引起别人怀疑,还要大摇大摆每日绕山三圈。
老居却回他:“没人会怀疑。”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形,他浑身血液都凝起来,烧起的心火一路蔓延到脸上,烧得他双眼都红起来,烧得他双肩滚烫几乎要冒汗。
他终于明白过来。
究竟是没人会怀疑他是不是女孩,还是他滑稽的伪装早是这个山上心照不宣的笑柄?
老扈看着孟是妆脸色变化,却什么也没再说。
柯从周不明所以,见孟是妆一言不发地离开,还朝前追了两步:“孟师姐,可要我带您去挑一把剑……”
孟是妆回过头,这个和他一般年岁的少年沐浴在疏风灿阳里,脸上的笑意从容又大方,老扈站在他身后仿若一座可靠的山,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牙齿都咬得痛了。
老扈这些年对他的帮助和指点在这一刻陡然湮灭。
他只觉得对方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