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秋没有想错。
他昨夜难以入眠,宋静妍也并没睡好。
她是跟着老梁王从京城来到上扬的。
彼时境西王谋逆,灵帝留下的摊子彻底垮了下来,京中重臣纷纷自危,因为种种原因,这些留下来的新臣旧臣没想着举家潜逃,也不想着另寻出路,而是跟着当今天子死死咬牙支撑。这种局面下,他们最缺的,是一副能够短暂守卫京城安定的盔甲。
老梁王是最好的人选。
宋静妍从没想清楚老梁王当时心中所想。
灵帝沉溺后宫,垂垂老矣时才有了当今陛下这第一个孩子。陛下出生后,当即被封为太子,由梁王入东宫教导。
陛下和梁王之间,可以说比与先帝更像父子。
因为这样的情分,老梁王执意离开京城时,陛下给了前所未有的优厚——哪怕此前,陛下亲自驾临梁王府,言辞恳切、姿态低卑地请求这个一手带大他的皇叔留下来。
梁王还是那句话:“臣已老迈,若不能永除大虞外患,恐此生闭不上眼。”
见留不住他,天子身侧的其他拥趸便开始耍起阴谋诡计。倘若不能让这副盔甲的主人心甘情愿地留下,那无论如何也要把盔甲留下。
左澹十八洲已拱手让于境西王,各地州府自立,京城门户大开,再让梁王手上这支全大虞境内最英勇的精锐去往边关,但凡境西王回头来个鱼死网破,虞朝就真的要改个名号了。
如果不是宋静妍,而是别的梁王旧部,大概回忆起离京前的那段日子,脑子里只有“风平浪静”,而后“飞来横祸”。
但宋静妍不一样。
她在梁王府里占着“管家”的身份,其实在今上登基前,女官制度还没被取消的时候,她身上任着五品的职。
朝内朝外行走时,常有人说她“面若观音”,说她不愧是从梁王府出来的人,办差事无巨细、分功也不斤斤计较。有些居心叵测地人阴阳怪气地讽刺:“怪不得,一个‘菩萨’就够人稀罕的了,偏偏这‘菩萨’还有一颗九曲玲珑心,说不准整个梁王府都得被这颗玲珑心收入囊中,还计较这仨瓜俩枣的便宜东西?”
宋静妍自以为自己撇开脸和“菩萨”沾不上边,也不敢随意一副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就自封“玲珑”。但她确实带着寻常人没有的敏锐,天生是个搞“阴沟事”的好手。
窥见了天子亲信的态度,她不动声色地扒拉着府里的人躲过两场试探般的暗算。彼时她周身沾染在京城的浮华里,年上轻狂更未褪去,压根没想过忍,对方第三次出手时,她就不留余地地还击了。
那时候,朝中余下的臣子皆把性命交付天子,梁王府在朝堂上处于弱势。但她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左澹十八洲是从陛下手里丢的,百姓对灵帝的怒火蔓延,他们梁王府在民间的声望要高过天子。
两方对峙,事情越滚越大。
未被明浑州拦截的几地学子上京为梁王喊冤,百姓聚众在太极门下。本该稳定下来的京城岌岌可危,几乎要成为最后一个“揭竿起义”的地方。
尚存的朝臣侯爵见软刀子割不动,带着手里不多的人马闯进梁王府,把宋静妍等人强行捆进宫,逼老梁王认罪。
老梁王架着跟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宽刀进了宫,横着这道寒锋在颈前——这一度成为了宋静妍午夜中惊醒的噩梦。
这场对峙没有赢家。
就在老梁王被逼认罪自刎时,卧床多日的陛下又拖着病体赶到太极宫,和他赶往梁王府请老梁王留下时一样,身躯脆如纸,一左一右两名侍从扶着依旧摇摇欲坠。
他强抬着无力的眼皮,一字一顿地喘着气。
他说:“都算了。到此为止。”
然后,宋静妍等人随老梁王全须全尾地走出了宫,领着丰厚的辎重,一路畅通无阻地去了上扬。
许久之后,宋静妍回想起离京前的惊心动魄,她猝然醒过来,那时候他们之所以能全身而退,靠的不是她在民间搅起的风浪。
而是陛下对老梁王的情意。
假若最后那个关头陛下没有心软,他们梁王府绝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因为就在宋静妍想着要怎么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时,老梁王宁肯把命交出去,也不肯对驻守在京畿外的精锐下一道命令。
他们梁王府和陛下间的体面早在那时就撕破了。
老梁王一死,京中的鹰犬闻声而来。王妃被吓早产,又听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甚至多次对卞红秋下手。
宋静妍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可京城近在眼前,她即便要耍阴谋诡计,手里也要有足够的筹码支撑。十三年前,梁王手里的兵能把大虞颠来倒去改朝换代三次,现在……应该只够和席中庭的人掰几个来回的手腕了。
宋静妍想了一夜,天亮召齐梁王府的旧部,想把之后的路都交给卞红秋来走,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殿下在房中绣花便是了,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怎么反到了京城里要改?你要咱们把命全给殿下拿去练手吗?”
这话实在刺耳。